四人走出竹林,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的大江橫亙于前,江水渾濁,奔流不息,拍打著兩岸褐色的礁石,發出沉悶的轟鳴。江風獵獵,帶著濃郁的水汽和淡淡的魚腥味,吹得衣袂翻飛。
遠處水天相接,煙波浩渺,幾葉扁舟在波濤中起伏,若隱若現。近處一個小小的渡口,以簡陋的木板搭建,系著三五條稍大些的渡船,隨著波浪輕輕搖晃。岸邊長著些耐水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到了,就是這兒!”韋小寶指著渡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過了江,就是另一番天地,神魔教那幫龜孫子想找咱們可就難了!”
喬峰立于江邊,眺望滾滾東去的江水,虎目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好像想起了某些遙遠的往事。大江奔流,英雄寂寥,那股豪邁之氣中,總縈繞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悲情。
小龍女靜立一旁,江風拂動她雪白的衣袂和如墨的青絲,就像一座玉雕一樣,清冷的目光落在水天交界之處,不知在想些什麼。喧囂奔騰的江水,與她古墓的寂靜截然不同,卻似乎並未擾亂她分毫。
許小劍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心胸為之一闊。現代都市的逼仄與壓抑,在此等壯闊的自然景象面前,顯得微不足道。然而,身處這完全陌生的環境,面對這幾位傳奇人物,他心中的迷茫與忐忑並未減少。
“船家!船家!過江了!”韋小寶已經跑到渡口,沖著一條看起來最結實的渡船吆喝。
一個戴著斗笠、皮膚黝黑的老船夫從船艙里鑽出來,打量了一下四人,尤其是魁梧不凡的喬峰和清麗脫俗的小龍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堆起生意人的笑容︰“客官要過江?好說好說,只是近來江上不太平,價錢嘛……要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兩?你怎麼不去搶!”韋小寶跳腳。
“是三兩,一人。”老船夫不緊不慢道。
韋小寶還要爭辯,喬峰已邁步上前,從懷中取出一錠不小的銀子,拋給船夫︰“夠否?”
船夫接過銀子,掂了掂,立刻眉開眼笑︰“夠了夠了!豪爽!幾位客官快請上船!”態度殷勤備至。
韋小寶嘀咕道︰“喬幫主,您這也太實在了……”心下卻暗喜,省了自己付錢。
四人依次上船。船不大,艙內略顯擁擠,陳設簡單,卻打掃得干淨。船夫解纜撐篙,渡船緩緩離開岸邊,向著江心駛去。
船至江心,波濤愈發洶涌,船只起伏顛簸。韋小寶臉色有些發白,緊緊抓著船舷︰“暈……暈船了……早知道不吃那麼多早飯……”
喬峰穩坐船頭,任憑風浪起伏,身形巋然不動,自有一股定力。小龍女亦靜靜坐著,仿佛與顛簸融為了一體,神色未有絲毫變化。
許小劍雖也有些不適應,但尚能忍耐。他目光掃過艙內,忽然落在角落的一個物件上——那是一個半舊的魚簍,里面似乎並無魚獲,卻放著一件疊得整齊的衣物。
那衣物的顏色和質地……與他穿越那日所穿頗為相似,是現代風格的紡織物!
他心中猛地一跳,想起那個與林薇一模一樣的女子。他狀似無意地靠近一些,仔細看去。果然,那是一件女式的現代襯衫,衣角似乎還沾著些許已經干涸的暗色痕跡,像是血跡!
許小劍的心瞬間揪緊。她果然也到了這里,還受了傷?這船夫……
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不動聲色地坐回原位,目光卻緊緊鎖定了那個忙碌撐船的老船夫。
船夫似乎並未察覺他的注視,只是熟練地操控著船只,偶爾唱起幾句嗓音沙啞的船歌,歌詞俚俗,調子蒼涼,融入滔滔江水聲中。
“老丈常在江上擺渡?”許小劍忽然開口,語氣盡量平淡。
船夫頭也不回︰“是啊,幾十年了,風里來雨里去,就靠這江水吃飯。”
“近來可載過什麼特別的客人?”許小劍追問,“比如……穿著奇特,不像本地人的?”
船夫撐篙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呵呵笑道︰“客官說笑了,這南來北往的,啥樣人沒有?穿得奇怪的也不少,老漢哪記得清喲。”
許小劍心中疑竇更甚。這船夫的反應,太過平淡,反而顯得可疑。他正想再問,喬峰卻忽然開口,聲音沉凝︰
“老丈,你這船歌調子,似乎帶了川蜀那邊的味道?”
船夫背影微微一僵,干笑道︰“客官好耳力。老漢年輕時跑過川江,學了幾句,胡亂唱著解悶。”
喬峰目光如電,掃過船夫撐篙時穩健的下盤和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有力的手,緩緩道︰“川江號子,激流險灘中搏命所用,氣沉丹田,聲傳數里,非內力深厚者難以長久。老丈這隨口哼唱,中氣之足,可不像是尋常船夫。”
此言一出,艙內氣氛瞬間微妙起來。
韋小寶也忘了暈船,瞪大了眼楮看著船夫。小龍女的目光也轉了過來,清冷中帶著一絲審視。
許小劍心中凜然,喬峰觀察入微,果然非同凡響。
那船夫沉默片刻,忽然嘆了口氣,緩緩放下竹篙,轉過身來。他臉上的卑微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風霜的沉穩,眼神也變得銳利了許多。
“北喬峰,名不虛傳。”船夫的聲音不再沙啞,變得清晰有力,“老夫在此等候多時了。”
喬峰濃眉一軒︰“哦?等我?所為何事?”
船夫卻不答話,目光轉向許小劍,眼神復雜︰“小子,你剛才問起的那位姑娘,她讓老夫給你帶句話。”
許小劍心髒狂跳,猛地站起︰“她在哪里?她怎麼樣了?”
“她暫時無礙,但時間不多了。”船夫沉聲道,“她說︰‘霧鎖重樓,月映西窗,舊事莫追,前路小心。’”
霧鎖重樓?月映西窗?這像是某種暗號或是地點提示!舊事莫追,前路小心……是在警告他不要探究過去,還是要小心前方的危險?這語焉不詳的話,更讓許小劍心急如焚。
“她到底是誰?她現在在哪?”許小劍急問。
船夫搖頭︰“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傳話,不答疑。至于喬幫主……”他再次看向喬峰,神色凝重,“有人托我問您一句︰杏子林中,信義可還重要?”
杏子林中?信義?
喬峰雄軀劇震,虎目中猛地爆發出痛苦、憤怒與難以置信的光芒,那是一種被觸及最深傷疤的劇烈反應。他握緊雙拳,指節發出咯咯聲響,周身氣勢勃發,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壓得小小的渡船都似乎往下一沉!
“你究竟是誰?!”喬峰的聲音低沉如雷,蘊含著極大的力量。
船夫面對喬峰的滔天氣勢,竟並未退縮,只是苦笑道︰“故人之後,身不由己。話已帶到,諸位保重。”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腳跺在船板上!
嚓一聲,船板竟被他踹裂一個大洞,江水瞬間洶涌灌入!
“媽的!你干什麼!”韋小寶尖叫起來。
船夫趁眾人注意力被破洞吸引的瞬間,身形一晃,如游魚般滑溜,竟是要投江遁走!
“留下!”喬峰大喝一聲,一掌拍出,掌風剛猛無儔,直擊船夫後心。正是降龍十八掌的招式!
那船夫竟不回頭,反手一掌拍出,掌力陰柔詭異,並非硬接,而是巧妙一引,借力向前一竄!
砰!兩股掌力踫撞,發出一聲悶響。船夫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顯然吃了虧,但去勢更快,噗通一聲扎入渾濁的江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操!船要沉了!”韋小寶看著不斷涌入的江水,面無人色。
渡船破損嚴重,進水極快,迅速傾斜,在波濤中劇烈搖晃,隨時可能解體。
喬峰雖驚怒交加,卻臨危不亂,目光急掃,看到一塊較大的破裂船板,喝道︰“抓住木板!”
他一手抓起那塊厚實木板,猛地拋入水中,另一手抓住嚇得腿軟的韋小寶,對許小劍和小龍女道︰“跳船!”
許小劍不及多想,跟著小龍女躍入冰冷的江水中。江水湍急,寒意刺骨,他奮力劃水,抓住那塊浮木。
喬峰將韋小寶也推到木板旁,自己則大半身子浸在水中,以雄厚內力穩住木板,對抗著洶涌的波濤。
小龍女身姿輕盈,即便在水中,也保持著奇妙的平衡,並未完全依賴浮木。
四人一板,在寬闊的江心隨波逐流,向著下游漂去。回頭望去,那艘破船已迅速沉沒,只剩幾片碎片在浪濤中翻滾。
韋小寶嗆了幾口水,哭喪著臉︰“完了完了……剛出狼窩,又入江口……喬幫主,現在怎麼辦啊?”
喬峰凝望著船夫消失的江面,臉色鐵青,一雙飽經風霜的眼楮里翻涌著滔天巨浪。杏子林中的背叛與冤屈,是他一生最深的痛楚。那船夫的話,無疑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中了他的舊傷。
但他畢竟是喬峰,很快壓下翻騰的心緒,沉聲道︰“穩住!順流而下,尋找岸邊靠攏!”
許小劍緊緊抓著冰冷的木板,江水不斷拍打著他的臉。那女子傳來的話語在他腦中反復回響。
霧鎖重樓,月映西窗……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和那船夫是一伙的嗎?是敵是友?她傳這話,是為了幫自己,還是另有圖謀?
而喬峰的反應……“信義”二字,似乎牽涉極大。
這山海界的水,遠比想象中更深更渾。
就在他們奮力向岸邊掙扎時,下游方向,江面薄霧之中,隱隱傳來一陣悠揚縹緲的樂聲。
那樂聲似笛非笛,似簫非簫,空靈婉轉,穿透波濤之聲,清晰入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與魅惑。
樂聲起處,一艘巨大的樓船輪廓,緩緩自霧中浮現。
船身雕梁畫棟,氣勢恢宏,與方才那簡陋渡船天壤之別。船頭似乎立著數道人影,正望向他們這邊。
喬峰目光一凝,沉聲道︰“小心戒備!”
那樓船速度不快,卻正正朝著他們漂流的方向駛來。
是敵?是友?
樂聲越來越近,愈發清晰,調子纏綿悱惻,卻又隱含殺伐之音,听得人心神搖曳。
許小劍看到,那華麗樓船的船頭似乎站著幾個衣袂飄飄的身影,當先一人,白衣如雪,身姿曼妙,仿佛凌波仙子,正遠遠地望著他們。
樂聲,美人,巨艦……在這荒江濁浪之上,構成了一幅極其詭異而又十分迷人的畫面。
他們的命運,又將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