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剛從甘泉宮的漩渦中抽身，剛一踏入府門，便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靜。
正廳之內，燭火通明，一道清冷如月的身影端坐于主位，正是呂娥蓉。
她一襲華貴的曲裾深衣，雲鬢高挽，眼角那顆淚痣在燭光下，宛若寒夜里的一點星芒。
她見李斯進來，並未起身，聲音平淡無波︰“回來了？”
李斯心中一暖，卸下滿身防備，快步上前，在她身側坐下，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絲金石之音的質感︰“成了。”
呂娥蓉那雙洞察人心的丹鳳眼微微一亮，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然而，這份溫存未及持續片刻，府門衛士便甲葉鏗鏘，匆匆來報︰“處座！宮中來使，公主嬴卿有請！”
衛士說到公主時，其中的意味，瞬間讓廳內剛剛緩和的氣氛再次繃緊。
李斯眉峰一蹙，下意識看向呂娥蓉，正欲開口解釋，卻見她先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了然，一絲傲氣，還有一絲……對他的嗔怪。
“怎麼？怕我會妒忌？”呂娥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親手為他整理略顯凌亂的衣領，“李斯，你未免太小瞧我呂娥蓉了。”
她微微仰頭，直視著他的眼楮，那雙眸子里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勃勃的野心與清醒的認知︰“你我之間，是並肩執棋之人，而非後宅爭風的婦人。公主也好，太後也罷，都不過是這盤棋上的子。你去應付，我自會為你守好大後方。”
話音未落，她忽然踮起腳尖，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將他拉向自己，冰涼的唇印上來的瞬間，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一種宣告與佔有。
李斯眼中的驚愕瞬間化為炙熱的理解，他猛地回抱住她，將她整個人抱起，大步流星地轉向一旁的矮榻。華貴的衣衫被粗暴地撕開一道裂口，珠釵墜地，清脆的聲響被壓抑的喘息與兩個身體最原始的踫撞聲徹底淹沒。
夜風清冷。馬車內，氣氛凝重如鐵。
許久，嬴卿終是開口，聲音清冷中帶著一絲告誡的意味︰“別猜了，今夜召你入宮的，不是我。”
李斯心中一凜，抬眼看她。
嬴卿的目光在昏暗中依舊銳利，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是王上要見你。”
她身子微微前傾，盯著李斯的眼楮，聲音里帶著一絲復雜的意味︰“李斯，你究竟想做什麼？相邦府、甘泉宮……你游走于其間，如履薄冰，難道不累嗎？”
“為大秦萬世基業，為臣心中之道，再累亦是值得。”李斯的聲音平靜而有力。
“心中之道？”嬴卿的目光穿透車廂的昏暗，直刺李斯眼底，“你的道，是呂氏之道，還是太後之道？”
李斯迎著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殿下，臣之道，非呂氏，非太後，亦非李斯一人之道。此道，當為大王之道，大秦之道。”
嬴卿聞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章台宮麒麟殿，燈火通明。年輕的秦王嬴政一襲黑袍，負手立于巨大的沙盤前，身影被燭火拉長。
“臣李斯，參見大王。”
嬴政緩緩轉身，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在李斯身上逡巡片刻，淡淡道︰“平身。賜座。”
他指著沙盤道︰“李斯，你來看。這是我大秦。這是六國。寡人听聞，你在甘泉宮與母後論‘籠’，說得很好。”
李斯心頭一跳，面上卻波瀾不驚︰“臣惶恐，戲言耳。”
“戲言？”嬴政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弧度，“寡人卻覺得，此非戲言，乃是至理。這天下，便是一個巨大的牢籠。有人被才華所困，有人為權勢所縛，有人給自身加鎖，也有人……為他人所制。”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李斯，你才華橫溢，相邦倚你為臂膀，母後視你為奇人。那麼，是誰為你套上了籠頭？是相邦，還是母後？”
這問題，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直插心口！
答是相邦，便是向王效忠，卻也坐實了“背主”之名，日後必為呂不韋所不容。答是太後，更是荒謬，等同于承認自己是後宮弄臣。無論怎麼答，都是死路一條。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嬴卿站在一旁，手心已然沁出冷汗。
李斯卻在片刻的沉靜後，長身而起，再次躬身一拜。
“回大王，臣，無籠。”
嬴政雙目微眯，殺機一閃而逝︰“哦？何解？”
“臣，非牛馬，何須籠頭？”李斯抬起頭，目光坦蕩，與嬴政對視，“臣，乃是一柄劍！”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響徹殿宇。
“一柄為大秦開疆拓土、為王上掃平六合的劍！此劍，由上蔡的土、荀卿的學問淬煉其身，由相邦發現其鋒，為其開刃。但劍的意志，從不屬于鑄劍者，亦不屬于開刃者。”
李斯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劍之所向，只取決于執劍之人！大王，您，才是我大秦獨一無二的執劍者！臣這柄劍，只為您一人所用，只為您一人的意志而動！”
他沒有選擇陣營，而是直接將選擇權和定義權，交給了嬴政本人！
嬴政定定地看著他，眼中翻涌的情緒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激賞。
“好一個‘執劍之人’！”嬴政忽然放聲大笑，“李斯，寡人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不過，劍雖利，若執劍者身邊，皆是鑄劍者的人，這劍，用起來怕也未必順手。”
李斯心中劇震！他听懂了嬴政的潛台詞。
嬴政這是在告訴他︰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但我也並非毫無準備！
果然，嬴政接著說道︰“寡人听聞，王綰在學室干得不錯。中尉和衛尉軍中，也多了許多通曉秦法、忠于王室的年輕面孔。他們，或許還不是棟梁，卻是寡人埋下的基石。”
這是敲打，也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拉攏！
嬴政在向李斯展示他自己的力量，證明他有能力成為那個真正的“執劍者”，而非呂不韋的傀儡。
李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拜服︰“大王深謀遠慮，臣，拜服！臣願為大王磨礪此劍，待王上一聲令下，便可飲血，定乾坤！”
“善！”嬴政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道，“退下吧。記住你今日之言。”
“臣，告退。”
李斯與嬴卿退出大殿，走在清冷的宮道上，李斯才發覺，自己的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今夜，他看似過關，實則已將自己置于王權與相權交鋒的最前沿。他不再是任何一方的棋子，而是成為了雙方都想掌控的……那柄最鋒利的劍。
前路，愈發凶險。
而麒麟殿內，嬴政看著李斯離去的背影，對身側陰影中走出的一個身影淡淡說道。
“王綰，你以為，此人可信幾分？”
王綰謙卑地躬著身子︰“回大王，其心難測，其才可用。他說自己是劍，但劍，亦可噬主。”
“說得好。”嬴政的臉上露出一絲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冷酷笑容，“所以，寡人既要用這柄劍，也要為這柄劍……備好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