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四年,歲首。
楚國,壽春。
連日的大雪剛剛停歇,殘雪未消,空氣中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在為剛剛過去的一年里,山東諸國所經歷的徹骨之寒作結。
然而,令尹春申君黃歇的府邸內,卻是溫暖如春,名貴的燻香氤氳不散,沁人心脾。
主座之上,春申君身著寬大的錦袍,須發雖已微霜,但顧盼之間威勢不減。
他手持一盞青銅酒爵,眼神輕慢地掃過堂下那個風塵僕僕的來客,魏使姚賈。
“姚賈先生,”黃歇的聲音沉穩而洪亮,卻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譏誚,
“信陵君年初病故,魏國擎天之柱已斷。相邦孔斌,亦在月前被魏王罷黜。
如今的魏國,于秦而言,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予取予求。先生不在大梁輔佐魏王收拾殘局,卻不遠千里來到我楚國壽春,所為何事啊?”
這番話,句句誅心,直接將魏國的窘迫與無能血淋淋地揭開,擺在了姚賈面前。
然而,姚賈臉上卻波瀾不驚。來之前,他早已將這位春申君黃歇研究得通透。
他知道,眼前這個權傾楚國的男人,心中有一把鎖。
這把鎖,不是對金錢美女的貪婪,也不是對權勢本身的迷戀,而是對“名望”二字近乎偏執的追求。
尤其是在信陵君魏無忌死後,黃歇作為四公子中唯一還手握大權之人,他內心深處最渴望的,便是要證明自己的功業與聲望,能徹底壓過孟嘗君、平原君,尤其是那位光芒萬丈、雖死猶生的信陵君!
這,便是黃歇的“鎖”,而姚賈,正是帶著鑰匙來的。
姚賈微微躬身,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謙恭的笑意,不卑不亢地開口︰“君上所言,句句屬實。魏國之困,天下皆知。”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中透出一種奇異的誠懇與惋惜︰“信陵君竊符救趙,合縱抗秦,威震天下,其名望至今仍為天下士人傳頌。
信陵君一去,山東六國,再無主心骨,此言不虛。”
他先是極力抬高信陵君,這讓黃歇眉頭微皺,心中泛起一絲不悅。一個落魄之國的使者,竟敢在自己面前盛贊一個死人?
就在黃歇的不耐即將發作時,姚賈的聲音陡然壓低,充滿了力量︰“然,賈以為,信陵君之功,在于‘救’,救一國之危,救一時之急。
而君上今日之業,當在‘創’!創萬世之功,定天下之局!”
“創?”黃歇眉毛一挑,被這個新奇的說法勾起了興趣。
“正是!”姚賈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仿佛金石擲地,“君上,孟嘗君養士三千,平原君散盡家財,信陵君威震六國,然其聲名,多系于一國之存亡,一時之安危。
譬如信陵君,雖救了趙、魏,卻未能阻擋秦人東出之勢。
其功,終究是補救之功,而非開創之功!”
這番話,如同一把精巧的刻刀,精準地將信陵君的功業從“不朽”的基座上剝離,重新定義為“有局限的偉大”。
黃歇眼中的譏誚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專注。
姚賈知道,火候到了。他拋出了自己的核心論點︰“故而,天下大勢,早已非六國抗秦,而是非秦則楚!
此乃兩國之爭!待秦國徹底消化韓、魏新佔之地,下一個目標,除了楚國,還能有誰?屆時,天下將再無‘戰國’,亦再無‘公子’,唯有秦王一人之天下!
君上的功業、聲名,又將寄于何處?”
這記重錘,讓黃歇的臉色瞬間凝重。
“所以,先生是想說服本君,效仿信陵君,再行合縱之策?”黃歇冷哼一聲,他潛意識里抗拒走信陵君的老路。
“非也!非也!”姚賈斷然搖頭,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賈並非勸君上效仿,而是請君上超越!
今日之合縱,非彼日之合縱!
秦之小兒甘羅,以詐術欺趙,取河間十六城,趙王怨毒刻骨;又以城換地,令燕國亦深恨秦之無信。
此前秦軍兵鋒直抵濟水,齊國上下,朝野震動,已然感受到切膚之痛!
君上只需振臂一呼,聯合楚、趙、燕、齊,組成四國之盟!”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此‘小合縱’,以楚國為盟主,以君上為領袖!
信陵君合縱,尚有諸國掣肘;而君上此番合縱,山東之國唯君上馬首是瞻!此非救魏之策,乃是君上執天下牛耳,創不世之功的陽關大道!
屆時,天下人言及救時之英雄,論及定鼎之相,信陵君之名或將為人淡忘,而春申君三字,將與日月同輝!”
“與日月同輝……”黃歇徹底被震撼了。
超越信陵君!執天下牛耳!創不世之功!
姚賈的每一句話,都化作了一把鑰匙,精準地插入他心中那把名為“名望”的巨鎖,然後“ 噠”一聲,徹底旋開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個走投無路的魏國使臣在搖尾乞憐,而是一個能洞悉他靈魂深處渴望的知己,在為他,為春申君黃歇,規劃一條通往千古第一名相的霸權之路!
殿內的燻香似乎也變得激昂起來,黃歇眼中的輕慢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一種重新估量的銳利,以及一絲遇到知音的狂喜。
良久,黃歇緩緩站起身,親手為姚賈斟滿一杯酒,鄭重地遞了過去。
“先生之言,令本君茅塞頓開,撥雲見日!”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興奮,態度已然一百八十度轉變,
“先生之才,勝過千軍萬馬!請先生暫歇于府中,本君明日便入宮,親自向大王舉薦!
有本君一力擔保,大王必以國士之禮待先生,授上卿之位,亦非難事!”
姚賈聞言,心知大局已定。他雙手接過酒爵,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入喉,在他腹中燒起一團烈火,也點燃了整個天下的戰火。
他躬身長揖,沉聲道︰“賈,敢不為君上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