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的清晨,寒意尚未被初陽驅散。
相邦府的馬車停在了李府門前,李斯一襲深色常服,登車時眼簾微垂。
伐魏大勝歸來,他本以為能有片刻喘息,專注于《呂氏春秋》的編纂,然而,咸陽的棋局,從無真正的休止符。
馬車駛入相邦府,氣氛明顯比往日沉凝。
呂不韋的書房內,這位權傾朝野的相邦負手立于窗前,望著庭中那棵歷經風霜的古柏,眉頭緊鎖。
“李斯,你來了。”呂不韋轉過身,聲音略顯沙啞。
“見過相邦。”李斯躬身行禮,目光一掃,便將呂不韋眉宇間的疲憊與惱怒盡收眼底。他沒有多問,只是靜靜侍立一旁,等待下文。
“今日朝議,國尉成 ,為樊於期請功。”呂不韋坐回主位,端起茶盞,卻又重重放下,濺出幾滴茶水。“他奏請大王,擢升樊於期為中尉!”
中尉,掌咸陽城防與宮中衛戍之關鍵職位,雖非九卿,卻直接關乎京畿安危與君王安全。
李斯心中了然。這步棋,毒辣且高明。
“夏無疾、內史肆、中大夫令齊,皆附其議。”呂不韋的聲音冷了下去,“好一個國尉府,好一個長安君!夏太後剛去,便迫不及待地要從我手中奪權了!”
樊於期在伐魏之戰中確有戰功,但其人驕橫,在軍正處便屢屢挑戰法度,絕非中尉的合適人選。成 此舉,是以“為功臣請賞”這面冠冕堂皇的旗幟,行安插親信、侵蝕相邦權力之實。
若呂不韋反對,便是打壓功臣,與新任國尉、王室宗親公然對立,會失了氣度與人心。若他同意,無異于將一把尖刀交到政敵手中,後患無窮。
一時間,連呂不韋這等人物,也陷入了兩難之境。
李斯靜靜听著,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一道寒光一閃而逝。
“相邦,此事……大王如何裁決?”李斯沉聲問道。
“大王以樊於期資歷尚淺為由,暫且擱置了。”呂不韋嘆了口氣,“但成 言辭懇切,又搬出宗室身份,大王亦不能全然駁斥。此事,只是一個開始。”
“確實只是開始。”李斯點頭,語氣卻平靜得仿佛在談論天氣,
“對方此招,乃是以‘正’合,堂堂正正,令人難以辯駁。相邦若強行阻攔,便是以‘勢’壓‘理’,落了下乘。”
“那你以為,該當如何?”呂不韋盯著李斯,目光銳利。他知道,這個年輕人總能從看似無解的困局中,找到那條唯一的生路。
李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現代思維的通透與一絲哲學思辨的意味。
“《老子》有雲︰‘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成 要捧樊於期,相邦何不順水推舟,反而捧得更高?”
“嗯?”呂不韋一怔,隨即來了興趣,“說下去。”
“對方的‘正’,在于為‘功臣’請賞。那我們就將這‘功’字,做到極致。”李斯不疾不徐地解構著對手的策略,
“相邦非但不應反對,反而應在下一次朝議上,主動贊同國尉之議!”
此言一出,呂不韋眼中滿是驚愕。
李斯繼續道︰“相邦不僅要贊同,還要盛贊長安君年輕有為,知人善任,有先王之風。再盛贊樊於期將軍勇冠三軍,功勛卓著。如此,先將他們高高捧起。”
“然後呢?”呂不韋追問,他已隱隱感覺到這“捧殺”之計的厲害之處。
“然後,相邦便可順理成章地提出,樊於期將軍之功,只是伐魏大軍中涌現的眾多功臣之一。
為示大秦公允,不使一人之功掩蓋眾人之勞,不因親疏而賞罰有別,相邦可奏請大王,成立‘伐魏軍功總核處’,由……國尉長安君親自總領,夏無疾、內史肆等人輔之,徹查此役所有將士之功過,厘定賞格,再統一封賞。”
李斯的聲音平緩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棋子,精準地落在棋盤的要害之上。
“如此一來,有三利︰
其一,相邦順勢而為,盡顯雍容大度,將‘打壓功臣’的帽子,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們自己,若他們連公平核定全軍功勞都做不到,還談何為一人請功?
其二,將一個‘中尉’的職位之爭,化為一場浩大繁瑣的‘軍功總核’。成 、夏無疾等人,或善權謀,卻疏于繁務。
這等事務,必將耗費他們全部精力,使其疲于奔命,再無力在朝堂他處興風作浪。
其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李斯頓了頓,眼中精光畢現,“軍功核定,涉及律法、格爵、錢糧、田畝,千頭萬緒,環環相扣。
此事離了相邦府麾下的廷尉、治粟內史、御史府,他們寸步難行!
最終,這‘總核之權’,名在國尉府,實則依舊牢牢掌控在相邦手中。
屆時,是快是慢,是寬是嚴,全在相邦一念之間。他們非但奪不走中尉,反而將自己困于一張無形之網中。”
一番話說完,書房內寂靜無聲。
呂不韋呆坐原地,從最初的驚愕,到中途的沉思,再到此刻的恍然大悟,最後化為滿眼的激賞與一絲後生可畏的驚嘆。
“好!好一個‘無形之網’!”呂不韋撫掌大笑,胸中郁結之氣一掃而空,
“李斯,有你相助,本相何愁宵小作祟!就依你之策!”
解決了心頭大患,呂不韋心情大好,轉而談及壽宴之事︰
“下月壽宴,便是你所言的‘定鼎之宴’,屆時,我要讓咸陽所有人都看清楚,誰才是這大秦的擎天之柱!”
“斯,謹遵相邦之命。”
“去吧,”呂不韋揮了揮手,“《呂氏春秋》的編纂,不可懈怠。此書,亦是定鼎之重器。”
李斯躬身告退,穿過回廊,向著那座專門用來編纂《呂氏春秋》的大廳走去。
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濃郁的墨香與紙草清氣撲面而來。
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上,堆滿了成捆的竹簡與新制的草木紙。數十名文士正在各自的案幾後埋首工作,或考據,或謄抄,或辯論,學術氛圍極為濃厚。
李斯的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了大廳中央,那片最開闊的區域。
一道清冷如月、干練利落的身影,正靜立于一張案幾前。她身著一襲剪裁合體的素色長裙,身姿筆挺,正低頭審視著一份剛剛送來的考據札記。
陽光透過高窗,恰好灑在她身上,照亮了她那出眾的容顏,也照亮了她右眼角下那顆極小的淚痣。
正是呂娥蓉。
她似乎早已察覺到李斯的到來,卻沒有立刻抬頭,只是將手中的札記輕輕放回案上。
直到李斯走近,她才緩緩抬起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丹鳳眼,唇線分明的嘴角,逸出一絲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
“你來了。”呂娥蓉的聲音清冽如泉水,
“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