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李斯帶著一身寒氣回到府中。
他沒有片刻停留,徑直穿過庭院,推開了紀嫣房間的門。
房中燭火通明,映照著一個縴細卻挺直的背影。紀嫣並未安歇,而是端坐于漆案前,面前攤著一卷空白的義紙,一雙秀目凝望著跳動的火焰。
听到推門聲,她仿若受驚的林中鹿,猛地回頭,見到是李斯,眼中的慌亂迅速化為一絲安心與期盼。她連忙起身,斂衽行禮︰“夫君。”
“坐。”李斯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那雙深邃的眼楮依舊銳利如鷹。他徑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掃過那卷空白的義紙。
“今日之事,做得很好。”他先是給予了肯定。
紀嫣的臉頰微微泛紅,既是羞澀,也是激動。她輕聲回道︰“皆是夫君籌謀之功,妾身只是依計行事。”
“計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能臨場不亂,抓住時機,已是難得。”李斯端起案上的溫水飲了一口,直入主題,
“但立威只是第一步,如同戰場之上,擊潰敵軍陣列,若不能有效分割、勸降、收編,潰兵依舊會成為流寇,後患無窮。你那五叔五嬸,便是流寇。”
紀嫣心頭一凜,恭敬地垂首︰“請夫君賜教。”
李斯伸出三根手指︰“你的第三課,名為‘釜底抽薪’。薪,便是你五叔五嬸留在咸陽的念想。這念想有二,一為‘利’,二為‘子’。我們要做的,便是斷其利,轉其子。”
他頓了頓,看著紀嫣認真聆听的模樣,繼續剖析︰“斷其利,非是斷絕他們的用度,那會落人口實,顯得為夫刻薄寡恩。恰恰相反,我們要讓他們覺得,留在咸陽,非但無利可圖,反而日日虧損。”
“虧損?”紀嫣不解。
“是‘心’的虧損。”李斯眼中閃過一絲現代人特有的狡黠,
“咸陽是什麼地方?是虎狼之都,是功利場。在這里,一舉一動皆有價碼。明日起,你要為李由、李瞻二人延請師父,教他們秦律、劍術、算學。
告訴他們,這是為是為他們的未來。每日課業繁重,不得懈怠。你五叔五嬸若想見孫子,可以,但只能在課業之余,且不能耽誤他們溫習。”
紀嫣冰雪聰明,立刻領悟︰“這是要讓二位堂佷知曉咸陽不易,讓他們與祖父母漸漸疏遠?”
“對了一半。”李斯贊許地點點頭,“更重要的,是讓你五叔五嬸親眼看到,他們的孫子正在被改造成他們完全不熟悉、也無法掌控的‘秦人’。
他們的驕傲會變成焦慮,他們的掌控會變成失落。當他們發現,自己在這座府里,除了吃飯睡覺,再無任何用處,甚至連跟孫子說句話都要看人臉色時,這便是‘虧損’。”
“那……轉其子呢?”
“當他們心中虧損,焦慮不安時,你便要給他們一條‘名利雙收’的出路。”李斯的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
“你要‘無意’間向他們透露,我打算在家鄉上蔡大興土木,重修祖宅,購置良田,作為我李氏的根基。但咸陽公務繁忙,我分身乏術,正愁找不到最信得過的至親之人回去主持大局。”
他看著紀嫣震驚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揚︰“你要讓他們明白,回到上蔡,他們不再是咸陽城里仰人鼻息的食客,而是替我這位五大夫執掌家業的‘封疆大吏’。
他們將手握錢糧,受鄉鄰敬畏,這‘利’,比利在咸陽當個富貴閑人更大;這‘名’,也遠比在咸陽被人指點為‘攀附佷兒的鄉下親戚’要體面得多。”
一席話,如醍醐灌頂,紀嫣只覺眼前豁然開朗。這計策,不傷分毫情面,卻能讓對方心甘情願地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她原以為要威逼利誘,卻不想是如此精妙的心理攻伐。
“妾身……明白了。”紀嫣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那是對眼前這個男人深不可測的智謀的敬畏。
“明日,便是你演練這‘釜底抽薪’之策的時候。”李斯站起身,準備離去,他眼中的疲憊更深了些,
“記住,你才是這府邸的主母。你的言行,即代表我的意志。去吧,讓他們見識見識……”
話未說完,紀嫣卻忽然上前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
燭光搖曳,將她的身影拉得縴長。她僅著一襲寬松的素紗寢衣,薄薄的衣料貼著身子,勾勒出柔婉的曲線。
燈火映照下,她那張溫潤如玉的臉龐更顯清麗,平日里略帶愁緒的眉眼,此刻因緊張與心疼而漾起一層水光,楚楚動人。
“夫君,”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天色已晚,您……太過勞累了。”她抬起眼,眸中滿是心疼,“請夫君……今夜繼續就在此安歇吧。”
李斯微微一怔。
不等他回應,紀嫣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氣,向前傾身,伸出微顫的雙臂,主動抱住了他。
溫軟的身體貼上來的瞬間,李斯能感到她衣衫下那顆激烈跳動的心。然而,幾乎是擁抱的同一刻,紀嫣就後悔了。
她之前說過想要一個孩子,但那終究只是口頭上的懇求,是為了立足而說出的言語。
當真正與這個男人的胸膛緊密相貼,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和結實的輪廓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整個人都僵住了,身體不受控制地開始發抖,像是寒冬里被凍僵的雛鳥。
李斯察覺到了。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也沒有推開她。他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她在自己懷中。然後,他緩緩抬起手,反手也抱住了她。
他的懷抱並不帶任何情欲,而是寬厚、沉穩,充滿了安撫的力量。他一只手輕輕地、有節奏地拍著她的後背,像是在哄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沒有言語,但紀嫣瞬間就明白了。
那足以讓她窒息的恐懼,在這個溫柔的懷抱中,如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足以淹沒一切的踏實與安寧。
她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將臉頰深深埋進他的胸膛,嗅著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與風塵氣息,眼皮越來越沉。
她就這麼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紀嫣再次醒來時,天光已微亮。她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身上蓋著錦被。
而房間里,早已沒有了李斯的身影,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場溫暖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