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的後園,水榭臨波。
此地只有李斯與呂娥蓉二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靜謐。
呂娥蓉親自為李斯斟上一杯清茶,動作優雅從容,一如她清冷的氣質。她沒有看李斯,目光落在池水中被風吹散的月影上,聲音清冽如玉石相擊︰
“初見你時,我承認,我有些看輕了你。”呂娥蓉的目光悠遠,仿佛在回憶一條漫長的路,
“在相邦府中,我見過太多汲汲于功名的士子,你不過是其中之一,雖有巧思,卻難掩那份急于攀爬的功利之心。”
她的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弧度。
可後來,我漸漸發現你的不同。你的‘義兵’之策,你的造紙之術,你編撰《呂氏春秋》時展露的見識……那絕非一個尋常的上蔡士子所能擁有。
你的眼界,仿佛立于九天之上,俯瞰著整個時代。我心中充滿了疑惑,直到那天在府中偏院,無意間听到了你與紀夫人的對話……你告訴她,真正的李斯,為了救你的性命,早已殞身于荒野。”
空氣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李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面色不變,靜靜地听著。
呂娥蓉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有驚嘆,有憐憫,更有難以言喻的欽佩。
她回想起那天听到的只言片語,每一個字,都像驚雷,重構了她之前的所有的認知。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音,
“原來你並非簡單的冒名者,而是為報救命之恩,背負起逝者遺志的踐行之人。
你背負著一個友人的身份與理想,走出了一條他、甚至連我父親都未曾想過的道路。
你以‘利’為刃,卻行‘義’之事,這份決斷與擔當,天下有幾人能及?”
她的目光從欽佩,逐漸化為灼熱的、毫不掩飾的情感,那顆清冷如月的心,早已被這獨一無二的靈魂烙上了印記。
“我曾鄙夷你的為人,曾好奇你的深不可測,也曾敬佩你的經天緯地……直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自己所有的驕傲與矜持都押在了這最後的問詢上。
“他們都稱你為‘李斯’,可我知道,那只是你借來的一襲衣袍。”
她向前微傾,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鎖住李斯的靈魂,一字一句地問道︰
“告訴我,衣袍之下的你,究竟是誰?我想要的,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真正的名字。
李斯聞言,唇角勾起一抹的笑意他放下茶杯,不答反問︰“娥蓉,請看這池中之月,它可是天上的月亮?”
呂娥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平靜地答道︰“非也,乃月之虛影。”
“那它可有月之形,月之輝?”李斯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引導著她的思緒。
“……有。”
“既有形有輝,能映入你我眼中,讓這池水因此而明亮,為何非要執著于它是否‘真實’?”李斯緩緩道,“于這池中魚兒而言,或許,這水中的月亮,便是它們此生所能仰望的唯一皓月。”
呂娥蓉心頭一震,她明白了李斯的言外之意。他在用這“井中月”自比,承認了自己的“虛假”,卻又在定義這種“虛假”的“真實”。
李斯凝視著她的眼楮,那雙深邃的眸子仿佛倒映著另一片星空。他聲音低沉,卻清晰無比地傳入呂娥蓉的耳中︰
“你問我衣袍之下的真名。好,我告訴你。”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傳來,帶著亙古的孤寂與決然。
“我的真名,就叫‘井中月’。”
“井中月”三個字,如洪鐘大呂,在呂娥蓉的心湖中轟然炸響。這不再是比喻,而是答案本身。
一個名字,道盡了他的來歷、他的處境、他的本質。他是真實存在的虛影,是映照此間的孤光。
呂娥蓉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她那顆清冷如月的心,被這宏大而孤獨的坦然徹底擊中。她預想過他的種種來歷,卻從未想過,他會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定義自己的存在。
“所以,”她輕聲問道,眼中的光芒愈發明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麼?僅僅是做這池中最明亮的月影嗎?”
“不。”李斯斷然否定,他轉過身,深邃的眼眸中燃起一股熾熱的火焰,仿佛要將這夜色點燃,
“月影終究是月影,會被微風吹散,會被烏雲遮蔽。我所求的,是打破這水井的桎梏,是引天上銀河倒灌,讓這池水與星空融為一體!”
他向前一步,逼近呂娥蓉,字字鏗鏘︰
“屆時,再無真假之分,再無虛實之別!因為我,將為這天下,建立一個新的真實,一個新的秩序!”
這番話,如驚雷貫耳,徹底顛覆了呂娥蓉的認知。這不再是爭權奪利,不再是封侯拜相,這是一種近乎神只的宣告。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那普通的相貌下,是一個何等磅礡洶涌的靈魂。她忽然覺得,咸陽城里那些關于權謀、聯姻的算計,在他這吞天換日的野心面前,是何其渺小可笑。
許久,呂娥蓉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清冷的聲線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世人皆視你為相邦府未來的棟梁,或為秦王手中的利刃。他們看到的,都只是那輪井中之月。”
她迎上李斯的目光,眼角的淚痣仿佛一顆燃盡的星辰,決然而美麗。
“而我,看到了你指向的那片星空。”
她向前一步,主動執起李斯的手,那素來清冷的玉手,此刻卻帶著灼人的溫度。
“家父的聯姻之意,是為呂氏謀萬全。但今日之後,”她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嫁給你,是我呂娥蓉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