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大營,此時已非尋常行軍之所,更像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移動城塞。
自拔營東進以來,李斯便向蒙武力陳“結硬寨,打呆仗”之法。這並非是說戰法遲鈍,而是強調根基之穩固。
每日安營,必深溝高壘,營盤布局井然有序,崗哨、巡邏、輜重、兵舍皆有定制,法度森嚴。軍營之內,再無往日行軍的雜亂,反倒有一種沉凝如山的氣勢。
鄧陵子行走其間,內心受到的震撼無以言表。他所見的,是墨家守城之術中對秩序與機關的極致追求,被李斯信手拈來,化用到了規模宏大百倍的野戰軍營之中。
每一處細節都透露出精密的計算,從營寨的選址到防御工事的角度,無不暗合《墨子.備城門》之精義,卻又遠超其範疇。鄧陵子終于明白,禽滑陵為何說李斯能為墨家開闢新途,此人已將墨家之“術”融入了兵家之“勢”,格局之大,匪夷所思。
而在大營中樞,一個更為驚人的景象正在成形。
李斯調集了軍中工匠、墨者,正在構建一幅精巧的沙盤。這沙盤以 城為中心,方圓百里之內的山川、河流、城邑、道路,皆被按照精確比例微縮其上。
他甚至讓庸虎帶領一些什軍正,去“訪問”那些最早投奔過來的魏地災民,通過他們的描述,不斷修正沙盤上的村落位置、田壟走向乃至隱蔽的小徑。
這並非簡單的輿圖,而是一個動態的、可以推演戰局的“活戰場”。
樊於期立于一旁,冷眼旁觀。他奉夏太後與長安君之命而來,本欲在軍中尋機為長安君拉攏人心。
見李斯這番作為,他心中亦不得不承認,此人確有經天緯地之才。然則,李斯口中不離的“義兵”、“義功”,在他看來卻是迂腐可笑之極。
樊於期暗自冷笑,想起了浮丘伯的囑咐,“真正的‘義’,是‘士為知己者死’。是豫讓為報智伯之恩,漆身吞炭、刺趙襄子之衣;是聶政為酬嚴仲子之托,白虹貫日、毀面自絕。那等一諾千金,以身相殉,方為吾輩立身之‘大義’!
李斯這套‘公義’,不過是為秦國粉飾霸業的言辭,是束縛天下之士的無形之法。吾之‘私義’,為報長安君知遇之恩,方是正道。
待他用這虛無縹緲的‘公義’鋪開道路,我便可從中為長安君攫取真正的人心與實力,這才是對長安君最大的忠誠。”
正在此時,秦軍以肉粥白餅反制魏軍“仁義之陣”的陽謀已然奏效。 城外的災民如潮水般涌向秦軍大營。
宣撫營的施粥點秩序井然。災民們被按照十人一組,由軍正處的士卒引導著排隊。領到粥餅後,便被帶到指定區域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李斯與蒙武、昌文君等人站在一座臨時搭建的望樓上,靜靜觀察著。
“李軍正,此法雖耗費巨大,然收效亦是顯著。觀此情形,不出三日, 城民心將盡歸我大秦。”昌文君撫須贊道,他對李斯的看法,已從最初的審視,變為由衷的敬佩。
李斯卻微微搖頭,目光銳利如鷹,掃過下方密集的人群︰“昌文君看的是面,而非里。”
正在此時,女扮男裝的魏瀅快步走上望樓,對李斯低聲道︰“先生,我方才在人群中巡視,發現一批人有些異樣。”
“哦?”李斯眉毛一挑。
“他們約有四五百人,雖衣衫襤褸,形容枯槁,與尋常災民無異。但我留意到他們的手,”
魏瀅伸出自己因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他們的手掌虎口、指節之處,皆有厚繭,且非農事之繭,更像是常年持握兵器所留下的‘兵繭’。且他們吃飯之時,雖也狼吞虎咽,但背脊挺直,眼神警惕,彼此間站位隱有陣型呼應,絕非烏合之眾。”
幾乎同時,鄧陵子也走了上來,神色凝重︰
“李軍正,我亦有所發現。這批人排隊之時,進退極有章法,隊列看似松散,實則彼此間距、步調皆高度統一,這是長期隊列操練才能形成的本能。尋常災民,只會一擁而上。”
蒙武聞言,勃然大怒︰“好個 城守將!竟敢行此奸計!此必是魏之武卒!本將這便帶人將這群奸細盡數揪出,斬首示眾!”
“不可!”李斯斷然喝止,臉上非但沒有怒意,反而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蒙帥稍安勿躁。魚兒不上鉤,怎能叫釣魚? 城守將送來的這份大禮,我們若不收下,豈非辜負了他的一番美意?”
昌文君和蒙武皆是一愣︰“李軍正,這……”
李斯轉過身,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種洞悉一切的現代靈魂印記。
“我這肉粥大陣,名為‘仁義’,實為‘篩選’。”他一字一頓地說道,“真正的災民,我們收之、安之、撫之,讓他們見識大秦王道。而唐雎派來的這些餓狼,我們更要好生招待。”
他看向庸虎,下達了一連串命令︰
“第一,傳令下去,對所有新來的災民進行甄別。凡手有‘兵繭’、行止有度者,不必聲張,暗中記下相貌特征,將他們引入單獨的‘優撫營’。”
“第二,這‘優撫營’的伙食,要比尋常災民更好!肉粥要更稠,白餅要管夠!每日三餐,頓頓見葷!”
“第三,嚴禁任何人對他們動粗、辱罵,要讓他們感受到我大秦‘義兵’春風般的溫暖。”
“第四,”李斯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優撫營’旁,給我建一座講武堂,再立幾排箭靶和草人。就告訴他們,這是我秦軍操練之所,歡迎他們隨時觀摩、指點。”
一連串命令下來,蒙武和昌文君都听傻了。
把奸細當大爺一樣供起來?還讓他們觀摩軍陣操練?這是何等荒唐的路數?樊於期更是眉頭緊鎖,完全看不透李斯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只有魏瀅和鄧陵子若有所思。
李斯看著眾人困惑的表情,淡淡一笑,吐出了最後一句,卻如驚雷般在眾人心中炸響︰
“我要辦的,不是甄別營,也不是戰俘營。”
“我要辦的,是一個思想改造營。我要讓這五百名魏國最精銳、最仇恨秦國的死士,親眼看著、親耳听著、親身感受著,最終……心甘情願地,為我大秦所用!”
“魏軍想在我軍腹心埋下五百顆釘子,那我就將這五百顆釘子,徹底熔煉,鍛造成刺向魏國心髒的……五百把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