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西,一處不起眼的房屋內。
楚墨鉅子鄧陵子端坐于席,面色如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柄古樸的佩劍。此劍乃墨家鉅子代代相傳之信物,此刻,那熟悉的觸感卻帶給他一絲冰冷的沉重。
他的身側,師弟鄧陵禹眉頭緊鎖,眼神在思索與困惑間游移。而另一邊的鄧陵翟,則像一頭被囚禁的猛獸,焦躁地來回踱步,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房間內清晰可聞。
“吱呀——”
房門被推開,一道身影逆光而入。來人身形挺拔,眼神銳利,正是禽滑陵。
“鄧陵師兄,二位師弟,別來無恙。”禽滑陵目光掃過三人,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禽滑兄。”鄧陵子緩緩起身,拱手為禮,沒有絲毫寒暄,開門見山,“我等此來,不為敘舊。听聞李斯新設‘軍正處’,總領伐魏諸事。我三人欲入其麾下,觀其言,察其行。此事,需你引薦。”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禽滑陵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他示意三人坐下,親自為他們斟上粗陶碗中的水。
“師兄可知,自墨子祖師之後,我墨家為何日益衰微?”他沒有直接回應,反而拋出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
鄧陵翟猛地停下腳步,怒聲道︰“自然是因列國攻伐不休,君王皆好權謀,不納我‘兼愛非攻’之道!”
“是,也不是。”禽滑陵搖了搖頭,目光變得異常深邃,
“外因固然如此,但內因呢?師兄,我墨家之病,早已病入骨髓!相里氏之墨入秦,精于機關之術,漸忘兼愛之本;我趙墨,專于守城之道,困于一隅之地;而師兄所領的楚墨,秉持俠義之風,流于匹夫之勇。
我等各執一端,早已非祖師座下那支‘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統一之師了!”
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更遑論那早已名存實亡的齊墨!他們在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家辯士為伍,將‘兼愛’、‘非攻’變成了口舌之利、辯詰之術,整日辯論‘白馬非馬’之類的無用之題!
他們早已忘了何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天下人視之,已不認其為墨者!我等若再固步自封,與那齊墨又有何異?!”
這番話如同一柄重錘,瞬間擊碎了三人心中不願承認的現實,將墨家血淋淋的傷口暴露無遺。
禽滑陵長嘆一聲,眼中閃過一抹坦誠︰“不瞞三位,我初見李斯,亦懷私心。我想借他之勢,借相邦之權,將我墨家各支重新整合,再現祖師榮光!”
“但你如今,已被他收服!”鄧陵翟厲聲打斷,雙目赤紅,“你忘了墨家之本,甘為秦國鷹犬!”
“收服?”禽滑陵笑了,笑聲中帶著一絲自嘲,更多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越是與他接觸,便越是心驚。此人……深不可測!他協助改良白渠,興修水利,此為‘利天下’;他推行‘以工代賑’,救濟流民,此為‘節用’之法,亦合‘兼愛’之實。你們說,這符不符合我墨家之法?”
鄧陵翟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一派胡言!那季然!那楊朱學派的門徒,為何能與他同席而坐,高談論闊?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與我墨家‘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乃是生死之敵!與此等人為伍,李斯之心,昭然若揭!”
“還有!”一向沉穩的鄧陵禹也忍不住開口,聲音沙啞,“他主編的《呂氏春秋》,包羅萬象,以儒、法、道為骨,為何獨獨沒有我墨家一席之地?難道我墨家數代之學,在他眼中,只配做個修橋鋪路的工匠嗎?”
面對二人激烈的反駁,禽滑陵不怒反笑,眼神中甚至帶上了一絲憐憫。
“死敵?一席之地?”他站起身,氣勢陡然攀升,仿佛李斯本人在此,用那洞察人心的目光俯視著他們。
“李斯曾言,楊朱‘為我’,墨家‘兼愛’,不過是一枚銅錢的兩面,皆是人性!他與季然論道,非為同流合污,而是要洞悉人性之幽微!
不知‘為我’之私根植于何處,又如何能引導其向‘兼愛’之公?不懂私欲,何談匡正人心?他要看的,是這枚銅錢的全貌,如此方能掌握天下人心!”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洪亮,直擊鄧陵禹的痛處。
“至于《呂氏春秋》?你們只看到了書上的文字,卻沒看到承載文字的東西是什麼!那‘義紙’!那成本低廉、足以讓天下知識不再為貴族壟斷的草木紙,才是他為我墨家學說寫下的最璀璨篇章!
此紙若能通行天下,便是破愚昧,開民智,行‘明鬼’之真義!這難道不是‘利天下’最大的功績嗎?”
“你們還在糾結于書中是否有‘墨’之一字,而李斯,早已在用我墨家之術,行我墨家之‘義’!”
禽滑陵猛地一揮手,聲如金石,擲地有聲︰
“他即將出征,所立之‘義兵’,所設之‘軍正’,核心便是不殺降、不擾民、救濟蒼生!我等或守一城,或行俠于野,皆是‘非攻’之術,而非‘非攻’之道!而他,要行的,正是以戰止戰,以義平天下的‘非攻’大道!這,才是我墨家祖師真正的宏願!”
轟!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三人腦海中炸響。鄧陵子一直緊握劍柄的手,微微松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駭然與動搖。
禽滑陵看著他,語氣終于緩和下來,充滿了誠摯與期盼︰“我承認,我已決心追隨于他。但我禽滑陵,仍是墨者!我今日之言,句句屬實。你們若不信,我可以為你們引薦,入那‘軍正處’。”
他走上前,直視著鄧陵子的眼楮,一字一頓地說道︰“去親眼看看,他李斯的‘義兵’,究竟是收買人心的偽善之舉,還是真正言行合一的救世之道。若他只是個偽君子,我禽滑陵,願與三位一同,除天下之大害,雖死無憾!”
“但……如果他是對的呢?”
“如果他,真能帶領我等,走通這條從未有人走通過的、以入世之法行兼愛之實的道路呢?”
“鄧陵師兄,我只希望,屆時你們能放下門戶之見,與我一道,為我墨家尋一個未來,共赴這場……統一墨家、兼濟天下的大業!”
房間內,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鄧陵子緩緩閉上眼楮,再睜開時,眼中那片渾濁的迷霧似乎被撕開了一道裂縫。
他沉聲道︰“好。我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