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李府書房的燭火卻亮如白晝。
寬大的案幾上,鋪滿了新制的“義紙”。一側是魏國東部郡縣的輿圖,山川、河流、城邑的標注精細入微;另一側,則是一份份寫著人名、籍貫、特長的名單,墨跡未干。
李斯手持一支細毫筆,正在名單上圈點勾畫,神情凝重。他的身旁,侍立著魁梧的庸虎。
庸虎的臉上滿是困惑。自跟隨主上以來,他不僅武藝精進,更在李斯的督促下,擺脫了蒙昧,如今也粗通文字,名單上的人名和職司看得分明,正因如此,他才愈發不解。
這份百人名單上,既有他熟悉的,從晉陽‘銳士營’中精選的悍卒,也有幾位曾在下 里村共抗戎蠻的老兵,這些人構成了宣撫營的筋骨,個個都是能征善戰的好手,對此他毫無異議。這正是他理解中一支精銳部隊該有的樣子。
但他不解的是,名單的另一半,竟是些……“奇人”。有在白渠工地上因通曉律令而被拔擢的徒役,有相里氏那些精于營造、只懂擺弄機巧的墨者,甚至還有幾位在晉陽郡學里能言善辯的年輕士子。
“主上,”庸虎終于忍不住,甕聲甕氣地開口,“您要組建這支‘先鋒宣撫營軍正處’,有這些精銳老兵坐鎮已是足夠。為何還要摻入這些……墨者與士人?他們既不懂沖鋒陷陣,也不善搏殺,上了陣仗,只怕還是累贅。”
李斯放下筆,抬起頭,那雙在燭光下異常深邃的眼眸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阿虎,你可知軍有幾等?”
庸虎一愣,撓了撓頭︰“軍便是軍,還能分出等次?無非是強軍與弱旅之分。”
“錯了。”李斯緩緩搖頭,目光掃過一旁正在為他整理文書的魏瀅。魏瀅也投來好奇的目光,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靜靜聆听。
李斯的聲音沉穩而富有穿透力︰“昔日吾師荀卿曾論,天下之軍,可分三等。”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聲響,整個書房的氣氛隨之變得莊重肅穆。
“下等之軍,謂之‘盜賊之師’。此等軍隊,驅之以利,繩之以威。有戰功財貨可搶,便一擁而上;遇強敵挫折,則一哄而散。其心不齊,其志不堅,不過烏合之眾。如今六國之兵,多屬此類。”
庸虎听得連連點頭,他帶兵打仗,對此深有體會。
“中等之軍,謂之‘權謀之師’。”李斯繼續說道,“此等軍隊,將帥精于兵法,士卒訓練有素,軍紀嚴明。能因勢利導,善用奇正之術,可以攻城拔寨,戰勝于疆場。如今我大秦銳士,便屬此列。”
“我大秦虎狼之師,天下無敵,難道還只是中等?”庸虎有些不服氣。
“能勝,卻未必能得。”李斯一語道破天機,“權謀之師,可以武力征服一國之土,卻難以征服一國之心。
戰勝之後,降卒心懷怨懟,百姓心存恐懼。每佔一地,便多一分仇恨;每勝一仗,便多一分隱患。長此以往,縱有萬里江山,亦是建于沙礫之上,風雨一至,便會傾覆。”
這番話如暮鼓晨鐘,重重敲在庸虎和魏瀅心上。他們想到了長平之戰後趙人的切齒之恨,想到了大秦嚴法之下,六國百姓畏懼多于歸附的現實。
魏瀅更是美眸一亮,她出身魏國貴冑,對此感觸尤深,輕聲接道︰“那上等之軍呢?”
李斯眼中閃過一抹激賞,望向魏瀅,也望向窗外的深沉夜色,仿佛要將目光投向整個天下。
“上等之軍,謂之‘仁義之師’!此等軍隊,戰,是為救民于水火,而非逞私欲;伐,是為誅暴亂之君,而非殺無辜之民。其兵鋒所指,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其軍旗所立,降者感恩戴德,願為秦人。
如此,方能以戰止戰,一統天下,非但得其土,更得其心!此心,方為大秦萬世不移之基石!”
“仁義之師……”庸虎喃喃自語,眼中滿是震撼。他從未想過,兵戈之事,竟還有這般高深的道理。
李斯微微一笑,指著那份百人名單,終于揭開了謎底︰
“我大秦銳士,筋骨已是‘權謀之師’的頂峰。我要做的,便是為這副強健身軀,注入‘仁義之師’的靈魂!而這支百人‘宣撫營軍正處’,便是我植入軍魂的第一顆種子!”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思路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現代的組織理念與戰國時代的現實完美融合。
“這百人,將打散分入各部,下至各屯,為基層‘軍正’。其職司,非為沖鋒陷陣,而是,”
李斯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宣講大義。要讓每位士卒都明白,我們為何而戰,是去解救被暴君和天災蹂躪的魏民,是行‘義兵’之舉。”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體恤士卒。與士卒同吃同住,了解其疾苦,代寫家書,調解紛爭,使軍中如手足。”
接著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明辨義功。監督將領,嚴明軍紀,不許劫掠百姓,違者嚴懲!同時,記錄士卒的‘義功’——凡安撫百姓、救助婦孺、爭取降兵者,皆有功勞,可與‘武功’並論,同等授爵封賞!”
最後伸出第四根手指︰“其四,察納兵情。他們是我的眼楮和耳朵,要將最底層士卒的想法、情緒、困難,原原本本地上報于我。如此,我坐鎮中軍,便能知全軍之心,如臂使指!”
一番話說完,整個書房落針可聞。
庸虎張大了嘴巴,眼中已非震撼,而是狂熱的崇拜。他終于明白,主上的謀劃,早已超脫了尋常的戰爭範疇。這哪里是在伐魏,這分明是在用一場戰爭,來鍛造一支亙古未有的無敵之師!
“主上之謀,鬼神莫測!”庸虎“撲通”一聲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阿虎願為宣撫營軍正處第一人,為主上執此‘義’之利刃!”
而一旁的魏瀅,清秀的面容上,那雙干淨清澈的杏眼中早已異彩連連。她看著李斯,這個男人總能帶給她思想上的巨大沖擊。她忽然開口︰
“先生,士卒多不識字,大道理恐難入心。妾不才,通曉《詩》《書》,或可將這‘義兵’之理,編成朗朗上口的歌謠,配以軍中鼓點,讓士卒日夜傳唱,潛移默化,銘記于心。”
李斯猛地轉身,看向魏瀅,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
思想政治工作,宣傳是關鍵!後世的軍隊,哪支沒有幾首提振士氣、傳唱不衰的軍歌?
“好!好啊!”李斯忍不住撫掌大笑,“阿瀅此計,勝過千言萬語!此事,便交由你來主理!”
然而,魏瀅卻沒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那雙干淨清澈的杏眼中,迸發出驚人的堅定光芒。
“先生,妾以為,紙上編纂歌謠,終究隔了一層。欲使其真正深入軍心,需知士卒所思所想,觀軍中情狀,隨事而變。故而……”她深吸一口氣,直視著李斯的眼楮,一字一句地說道︰“妾請命,隨夫君親赴軍前!”
此言一出,李斯和庸虎皆是面色一變。
“胡鬧!”李斯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嚴厲,“軍旅重地,刀兵無眼,豈是女子可去之處?秦法有令,婦人不得入軍營,違者論罪!”
庸虎也急忙勸道︰“阿瀅三思!戰場之上,生死只在瞬息之間,太過凶險!”
魏瀅卻毫無懼色,她挺直了脊梁,那股在下 里村的堅韌再次顯現。
“妾知軍法森嚴,亦知戰場之險。但‘宣撫營’之要,在于人心。妾出身魏土,深知魏民之心結;妾為女子,亦更能體察百姓婦孺之苦。由妾隨行,或能于細微處,助先生完善‘義功’之策。”
見李斯依舊面沉似水,她咬了咬唇,眼神愈發倔強,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上前一步,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顯力量︰
“若先生擔憂軍法與非議,妾……可以女扮男裝,為先生帳下一名尋常書吏。但求能親見‘仁義之師’如何鑄成,親聞‘義兵’之歌如何響徹沙場!”
說完,她盈盈拜倒在地,額頭輕觸地面︰“請先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