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章台殿。
殿內青銅燈盞燃著膏脂,燭火通明,將殿中蟠龍巨柱投下如山巨影,沉重如鐵,映著君臣二人各異的心思,皆是沉郁。
“大王,臣……失算了。”昌平君熊啟躬身,聲線中難掩一絲凝重與挫敗,
“臣本以為,以王女之貴,宗室之尊,足以令那李斯明白何為天恩浩蕩。卻未料,此人竟是……決意向相邦府靠攏了。”
他微一停頓,抬眼覷著御座上那個雖春秋尚少、卻已威勢天成的身影,沉聲道︰
“此人胸藏丘壑,絕非池中之物。臣反復思量,他或許並非看不上王室之榮,而是……畏懼王室之名。
其所求者,非一時之榮寵,而是一方可供其任意馳騁之天地。相邦府能予其權柄,卻無宗法之束。一旦與王女聯姻,他便如被金玉之鎖束縛的猛虎,再難隨心而動。他,是欲自成羽翼!
此番剖析,可謂鞭闢入里,直指李斯內心最隱秘的渴望。
“故而,”昌平君話鋒一轉,眼中精光閃過,
“臣才力爭副軍正之位,由昌文君出任。此舉非為與李斯爭功,實乃為大王守住軍權之基!
斷不能容呂不韋,借李斯這柄新出鞘的利刃,將相邦府的勢力,楔入我大秦的軍隊根本!”
他言辭懇切,既是解釋,亦是表白忠心。
然而,御座之上的嬴政,神色不辨喜怒。他只是靜靜地听著,那雙幽深似淵、清冷如星的眼眸,古井無波。
直至昌平君話音落定,嬴政眼中,才驟然掠過一抹冰冷刺骨的厲色!
那非怒,非惘,而是洞穿重重表象,直抵獵物命門的銳利與決絕。
在他的識海深處,仿佛又響起父親莊襄王病榻之前,以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所傳授給自己的真正的“帝王之術”。
“政兒,為王者,馭人有三境。”
“下者馭犬,以食餌驅使,以鞭撻懾服,用其看家護院,此為馭臣之道。”
“中者馭虎,以鐵索為韁,以牢籠為界,用其爪牙破敵,防其凶性反噬,此為馭將之道。”
“而上者,馭龍!”
“龍,潛于九淵,翔于九天,非繩索能縛,非金籠可困。強束之,則必驚天而去,成心腹之患。故馭龍之道,在‘予’之一字。予其一片汪洋,任其翻江倒海;予其一片穹蒼,任其叱 風雲。
然,政兒,切記。你,須是那片唯一的海,唯一的天!當龍以為得了整片天地之時,它的天地,須臾不離你掌握之中。”
昌平君仍在揣度君王的沉默,嬴政卻緩緩地笑了。
那笑容,讓這位楚系外戚的重臣,無端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自脊背蔓延而上。
“昌平君,你還是看低了李斯,也看低了寡人。
嬴政的聲音不高,卻蘊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以為他是虎?想用王女這道金鎖去縛他?”嬴政搖了搖頭,語帶譏諷,
“錯了。李斯非虎,是龍。一條攪動風雲的潛龍!你想縛他,他只會離你愈遠。呂不韋比你,看得更透。故而,他給了李斯一座池塘,容其暫且棲身。”
昌平君聞言,臉色煞白,額角冷汗涔涔︰“大王……那臣……”
“你做得不錯。”嬴政話鋒一轉,安撫道,“昌文君入軍,是妙招。寡人要的,是軍中既不能只有蒙、王二氏,也絕不能只有呂氏之軍!你的棋,落得很穩。”
他站起身,緩步走下高階,立于殿中。
“但于李斯,寡人的棋路,與你不同。”
嬴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阻隔,望向了相邦府的方向。
“他想親近呂不韋,很好。他想借呂氏之勢,青雲直上,也很好。寡人,準了。”
“大王?!”昌平君大驚失色,這無異于將此等經天緯地之才拱手讓人!
“欲取之,必先予之。”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正是他父親所傳的馭龍之術。
“呂不韋以為他得了一柄絕世之劍,便會不斷為其淬火、開刃、飾以珠玉,使其愈發鋒利,愈顯其值。他傾注得越多,此劍與他的糾葛便越深。”
嬴政行至昌平君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一字一頓地說道︰
“且讓他去養。寡人等著,待到這條龍長出真正的鱗爪,待到呂不韋以為能憑此龍威加于寡人之身時……”
他停頓下來,眼中的厲色化為吞噬一切的幽暗。
“寡人,便要連龍帶池,一並收了!”
“屆時,寡人所得的,不僅是一條真正的御天之龍,還有一個……被榨干了心血的相邦!”
昌平君渾身劇震,如遭雷殛,他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那潛藏在少年之軀下,足以令風雲變色、天地傾覆的恐怖城府與雄心!
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非陰詭之謀,而是陽謀!以天地為棋局,以人心為棋子,布一場堂皇浩大,卻又殺機深藏的絕殺之局!
他瞬間徹悟,大王並非在與呂不韋爭奪李斯,而是在用李斯這枚棋子,布下一個針對呂不韋的,曠日持久的死局!
“臣……明白了。”昌平君深深地拜服下去,心中的敬畏,已然攀至頂點。
嬴政轉身,重新走上那九重高階,落座于冰冷的御座之上。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帶著睥睨天下的霸氣。
“傳令下去,不必再理會王女與李斯之事。讓他去,讓他飛,讓他以為自己選了最好的路。
“寡人,在路的盡頭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