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翠兒心頭一跳,她屏住呼吸,唯恐漏掉一字半句。
“……姐姐,事到如今,你我何必再自欺欺人?”張市的聲音響起,
“什麼為國事操勞,什麼忠勇大才,不過是遮人耳目的幌子!我親眼見過,夫君看庸虎、看相里先生他們的眼神,那才叫柔情似水!酒酣耳熱之際,更是抵足而眠,言語間的親昵,遠勝你我!這分明……分明就是有分桃之癖!”
“分桃之癖”四個字,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翠兒耳中轟然炸響!她險些驚呼出聲,連忙用冰冷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髒狂跳不止。這……這可是大丑聞!當朝新貴,相邦紅人,大王青眼有加的李斯,竟然……竟然好男風!
屋內,紀嫣“驚駭”地低呼,聲音發顫︰“妹妹,慎言!此等話語,若是傳揚出去,可是要……”
“我怕什麼!”張市的聲音陡然拔高,
“守著這活寡,與槁木死灰何異?他既不給我們姐妹活路,我便將這天大的丑事都抖落出來!他李斯愛的是男人,我們這些女子,不過是他用來掩蓋分桃之癖的擺設罷了!”
話音落,屋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啜泣聲,似是張市悲憤難當,又似紀嫣在低聲勸慰。
窗外的翠兒,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在逆流奔涌。她不敢再听,生怕被屋內之人察覺,連忙貓著腰,如一縷青煙,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這片陰影,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待到窗外那細微的腳步聲徹底遠去,西廂房內,方才還“悲憤交加”的張市,緩緩直起身子,臉上淚痕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而銳利的笑意。她端起案幾上的溫水,輕輕抿了一口,動作優雅從容,與方才那“怨婦”的模樣判若兩人。
對面的紀嫣,臉色依舊煞白,心有余悸地輕撫胸口︰“張市妹妹……你,你方才的話……當真嚇煞我也。萬一……”
“沒有萬一。”張市放下陶杯,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沉著,眸光清亮,
“姐姐,那翠兒近日常在後院鬼鬼祟祟,眼神躲閃,我稍一試探,便知她已被人收買。與其讓她捕風捉影,去查姐姐你的真實身份,不如……我們主動給她一個更大、更驚世駭俗的‘秘聞’。”
紀嫣恍然大悟,卻又倒吸一口涼氣︰“可……可這等污蔑之詞,于夫君的聲名……”
“聲名?”張市眼中閃過一絲謀略的光芒,
“姐姐,夫君早已言明,姐姐你‘胞妹代嫁’之事,雖是無奈之舉,卻終究是欺君罔上的死罪。這便是我們的死穴。與其讓他們順藤摸瓜,查到上蔡,不如我們主動拋出一個彌天大謊,將所有探尋的目光都引向歧途。”
她湊近紀嫣,一字一頓地分析道︰“姐姐,你我皆知夫君是何等人物。這‘分桃之癖’的髒水,潑到旁人身上或許是滅頂之災,但潑到他身上,卻未必。
其一,此事荒誕不經,難以查證,只會淪為坊間獵奇的流言蜚語。其二,亦是最要緊的一點,”她湊近紀嫣,一字一頓地說道,“用一個彌天大謊,去掩蓋一個致命的真相。你說,是‘好男風’的流言棘手,還是‘冒名頂替、欺君罔上’的死罪更可怕?”
紀嫣的身體微微一顫,背心已然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此刻,她才算真正洞悉了眼前這個女子的可畏之處。
夫君的囑托言猶在耳,他曾告誡自己,張市已知曉她“胞妹代嫁”的“實情”,讓自己務必將此“錯”就錯,以安其心,並借此觀察其動向。她原以為,這張市會以此為把柄,在後院與自己爭權奪利,處處掣肘。
萬萬未曾料到,張市竟能反其道而行之,以這個被夫君刻意誤導的“真相”為基石,憑空構築起一座更為荒誕、卻也更為堅固的壁壘︰用“分桃之癖”的彌天大謊,去徹底掩蓋“欺君罔上”的滅族死罪。
這女子的胸中,竟藏著萬千溝壑。
她望著張市,張市那雙清亮的眼眸中透出的不再是身為侍妾的溫順,而是一種近乎于謀士的銳利與決絕。
紀嫣心中那份因身份之秘而生的惶恐,在這一刻,竟被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所取代,既有對張市手段的驚佩,更有對那位能駕馭此等烈馬的夫君,生出的一種近乎于戰栗的敬畏。
張市微微一笑,語氣溫和了些,安撫道︰“姐姐放心,此事我已思慮周全。背後之人得了這個‘把柄’,定會如獲至寶,暫時不會再深究其他。
而夫君那邊,待風聲傳到他耳中,他自會明白我的用意。你我如今要做的,便是繼續演好這出戲。”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幽深︰“這李府的後院,亦是一個戰場。我們,須得替夫君守好。”
紀嫣重重地點了點頭,看向張市的眼神,已然從最初的提防與揣度,變為了此刻的信賴與依靠。
李府後院的機心終究只是天下棋局上微不足道的一角。
真正的風暴,正在相邦府的書房內醞釀。
牆上,還是懸著那幅周公負成王圖。畫中,周公旦目光深遠,似乎嘴角噙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呂不韋的目光從畫上收回,他轉過身,負手立于窗前,遙望東方。
“蝗災……”呂不韋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言的煩躁,
“天時于我,魏國之災,正是我大秦東出之良機。”
按照大秦奉行百年的耕戰之法,此乃不容錯失的霸業之機。魏國國力因天災而損,民心惶惶,函谷關外河東郡旁的河內之地,仿佛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一封封以“義紙”為載體的急報,正源源不斷地從白渠工地送抵案頭,與之相悖。
“報相邦,鄭工上書,白渠工地已收容魏境流民逾三千戶,糧秣告急,然民心歸附。”
“報相邦,李斯所倡‘以工代賑’之法頗見成效,魏民多感秦恩,言我大秦有王者之風。”
“報相邦,‘義紙’傳抄六國,天下商旅皆言,秦行王道,有別于昔日虎狼之名。”
每一封文書,都像一道無形的桎梏,束縛著呂不韋那顆為大秦開疆拓土而跳動的雄心。
是他,親手將李斯與其《義兵篇》推上朝堂,使其論述成為秦國新的國策方向。也是他,力主推行“義紙”,將大秦“伐罪救民”的新聲名傳遍天下。可如今,他親手立起的這面“義”之大旗,竟讓他作繭自縛,進退維谷。
伐,還是不伐?
若趁人之危,揮師伐魏,則偽善之名必加于秦身,天下非議蜂起,此前苦心營造的“義”之名將毀于一旦。李斯的煌煌之論,將淪為笑柄;而他呂不韋,亦難逃“名為相邦,實為巨賈,言行不一”的攻訐。
若不伐,則坐視良機流逝,待魏國喘息恢復,他這個相邦,將如何向秦王交待?又如何向朝中那些渴望軍功、枕戈待旦的宿將們交待?
“義……好一個‘義’字!”呂不韋煩躁地一拳砸在案幾上,
“投鼠忌器!這‘義’字,竟成了我大秦的‘器’,而那魏國,反倒成了‘鼠’!”
“相邦息怒。”
一個清朗沉靜的聲音從旁傳來。甘羅一直靜立侍奉,此刻才上前一步,從容一揖︰“相邦,解鈴還須系鈴人。此事因李斯之論而起,癥結亦在其論中。何不召他前來,听听他有何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