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書吏久久無言,目光在鄭國與那幅疆域圖之間來回移動,原先的鄙夷已然消散。他似乎已能預見,在未來的國策推行與疆場調度中,這些承載王命的“義紙”將構成何等高效的脈絡,如何將咸陽中樞的指令,分毫不差地貫徹至千里之外的郡縣與兵馬。
這確是前所未有之利器。然利器在手,亦有割傷自身的風險。
這番隱憂,並非空穴來風。近幾日,鄭國心中便已隱有不安。他留意到,工地上那些新來的徒役,面貌與口音多有不同,細問之下,竟有不少來自河內魏地。他們面有饑色,神情惶惶,不似尋常的流民,倒像是舉家逃難。一些零星的傳聞,也從往來商旅口中飄入他的耳中,言說魏國境內似有天災。
身為身負疲秦使命的韓人,鄭國對鄰國魏地的風吹草動,本能地比旁人更多一分關注。
今日,這模糊的預感終于化作了沉甸甸的現實。張澤手持一封加急送抵的文書,快步而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鄭工,”他將那封“義紙”遞上,“咸陽的正式文書到了。”
鄭國心中一緊,接過那張輕薄卻又仿佛重逾千斤的紙。紙上的秦篆字跡略顯潦草,但內容卻將他幾日來的猜測清晰地印證,其規模與慘烈,遠超想象。
“魏國大蝗。自河內郡起,黑雲壓城,遮天蔽日,所過之處,禾苗盡毀,赤地千里。饑民如潮,正大舉涌入我函谷關東境……”
鄭國的手微微一顫。他的心,那顆本該只為這條渠的成敗而跳動的心,此刻卻泛起了一絲極為復雜的滋味。他是韓人,在此行疲秦之計,卻眼睜睜看著三晉之一的魏國,正遭遇如此浩劫。
消息既經官方證實,便在白渠工地上引起了連鎖反應。听聞白渠工地“以工代賑”,管吃管住,這里立時成了魏國災民求生的唯一希望。工地原有的秩序,被這股巨大的求生洪流猛烈沖擊。
“鄭工,東段五里,新入魏民已逾千戶,帳篷、糧食、水源,皆已告急!”
“鄭工,南岸渠段有魏民與我方徒役為爭一瓢水發生械斗,已有人受傷!”
“鄭公,新來的魏民中發現癘疾跡象,若不及時隔離,恐將蔓延!”
報告如雪片般飛來,皆由“義紙”承載,高效,卻也殘酷。
鄭國一夜未眠,雙眼布滿血絲。他強迫自己拋開韓人的身份,回歸秦國水工的職責,依靠“義紙”的便捷,迅速調動各處資源。
他下令,將新到的魏民按籍貫、丁口先行登記造冊,分批安置于預設的隔離營,由醫官統一檢疫。他緊急上書少府,請求調撥軍糧。他命令各級渠監,嚴格執行功績核算,確保多勞多得,以平息爭端。
李斯所構建的這套高效體系,在此時展現出了驚人的韌性。若在往昔,面對如此規模的流民潮,官府除了被動彈壓,幾乎束手無策。而今,靠著“義紙”帶來的信息流通速度與精細化管理,這場巨大的危機竟被硬生生地穩住了陣腳。
然而,當鄭國拖著疲憊的身軀巡視工地,看到那些昔日魏國的子民,如今正為了在秦國的一口飽飯而奮力挖掘著泥土時,一個更深層次的憂慮,如毒蛇般纏上了他的心頭。這憂慮既為故土之鄰,也為他所效力的秦國。
他听到幾名秦國老兵出身的監工在低聲議論︰“真是天助我也!魏國鬧了蝗災,國力必然大損。大王只需一道軍令,我大秦鐵騎便可輕易踏破大梁城!”
“正是!收其民,再奪其地,此乃千載難逢之良機!”
這些話語,如同一記記重錘,砸在鄭國的心上。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份剛剛擬好的、為魏國流民增設粥棚的調度令,那紙上清晰的“義”字,此刻顯得無比刺眼。
一個可怕的悖論在他腦中成型。秦國,如今正以“義”為名,行“救民”之實。這無疑是向天下展示了秦國不同于往昔的王道氣象。可如果,秦國在行此“義舉”的同時,卻趁人之危,揮師伐魏呢?
那所謂的“伐罪救民”,豈不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秦國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道德高地,將在一夜之間崩塌。天下人會說,秦國的“義”,不過是誘捕獵物的香餌,是陰險的偽善。
但是……如果不伐呢?趁敵之危,擊其虛弱,這才是秦國賴以強盛的爭霸鐵律。難道,就因為一個“義”字,大秦就要放棄這唾手可得的霸業良機?這“義”,反而成了縛住大秦手腳的枷鎖?
“以義取天下”,還是“為義失天下”?
鄭國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身為韓諜,本欲以水利拖垮秦國國力,卻陰差陽錯地見證、甚至親手參與了這套更為可怕的“國之利器”的誕生。他發現,李斯拋出的這枚“義”,其鋒利遠超自己的想象。它既能為秦國披上華美的外衣,也能刺穿秦國最核心的國策。這已經超出了一個水利工程督造所能理解的範疇。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調度令遞給張澤,目光投向了咸陽的方向。
“罷了……”鄭國喃喃自語,
“這等足以動搖國本的朝堂之事,還是留給相邦去操心吧。”
而此刻在咸陽永豐里李府的西廂房內,燭火搖曳。
窗外夜色已深,一縷涼風穿過庭院,吹得廊下的燈籠微微晃動。翠兒的身影如同一只壁虎,緊緊貼在窗下的陰影里,屏住呼吸,將耳朵湊近那道細小的窗縫。
窗欞紙上,映出兩個朦朧的身影,正是張市與紀嫣。
只听張市的聲音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怨氣。
“姐姐,你我共侍一夫,名為姐妹,實則不過是這深宅里同病相憐之人。你說,這日子過的有何意趣?那李斯,在朝堂之上,于大王與相邦跟前,何等顯赫。可一回到這府中,便待我等如同枯木頑石。不聞不問,倒也罷了,只推說是為國事操勞……”
她說到此處,冷笑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鄙夷與不屑。
“可他哪里是專心國事?姐姐不知,妹妹我卻看得分明......”
張市的聲音愈發憤憤︰
“一個叫庸虎的,身材魁梧,狀若猛虎,夫君說他忠勇,時常帶在身邊;一個叫禽滑陵的,面容俊秀,巧舌如簧,夫君贊他通曉墨家機變,日夜在書房商議;還有一個叫相里岳的,性情陰沉,目露精光,夫君更是說他有大才,須臾不可離!姐姐,你不覺得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