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池中的溫熱早已散去,但那刺骨的寒意卻從心底直竄紀嫣的四肢百骸。
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浴室,侍女們見她面色煞白,發髻散亂,只披著一件單薄的濡濕中衣,驚得要上前伺候,卻被她一把揮開。
“都退下!”
聲音不大,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
此刻,什麼禮儀規矩,什麼主母儀態,全都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必須馬上見到那個男人!
李斯的臥房位于府邸最深處。夜已深,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
李斯盤腿坐于席上,面前攤開著數卷草木紙。其中一卷,正是他嘔心瀝血寫就的《呂氏春秋•義兵篇》。而另外幾卷,則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乃是他為明日朝堂之上,向秦王與相邦呈文後可能遇到的詰問,所做的“預設問對”。
這幾乎是一場前世“政府工作報告”後的“答記者問”的預演,只是質詢者更加位高權重,答錯一字的後果也更為致命。
他反復推敲,字斟句酌,幾乎為每一位可能提問的重臣都準備了量身定做的答案,甚至細化到用詞的褒貶、語氣的強弱。
就在他將心神完全沉浸在這場無聲的博弈中時,臥房的門“砰”地一聲被猛然推開!
紀嫣提著裙擺,踩著木屐發出的“噠噠”聲在寂靜的廊道中顯得格外急促。守在門口的庸虎和兩名銳士見狀,剛要按刀阻攔,卻看清來人是主母,不由一愣。
“夫人,主上在內理事……”
“讓開!”紀嫣鳳目圓睜,那柔弱的軀體里迸發出的氣勢,竟讓身形魁梧的庸虎都為之一滯。
她不再多言,一把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帶著一身未干的水汽和寒意,闖了進去!
被開門帶入的冷風一激,李斯從沉思中驚醒,眉頭微蹙,緩緩抬起頭。
朦朧的光影中,他看到一道倩影立在榻前,衣衫不整,發絲微濕,正急促地喘息著,飽滿的胸口劇烈起伏。
是紀嫣?
李斯先是一怔,隨即眼底的銳利緩緩褪去,染上幾分審視與興味。他並未起身,只是換了個更舒展的姿勢,閑閑地靠在案幾上,目光從紀嫣微濕的發梢,滑到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口,最後定格在她那雙驚惶未定的眸子上。
“夜已深,”他的聲音平穩,听不出喜怒,“能讓夫人如此失儀,連外袍都顧不上穿,想來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急事?”
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地補充道︰“莫非……是廚房新炖的湯羹不合口味,夫人連夜趕來,是想親自指點一下為夫的伙食?”
然而,紀嫣接下來的話,卻如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他所有的綺念。
“夫君!”紀嫣的聲音因恐懼而發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得令人心驚,“張市……她……她知道了!”
“知道什麼?”李斯唇角的弧度還未完全斂去,但眼底的興味已然凝固。
“她知道我們……有名無實!”
話音落地的瞬間,李斯臉上的最後一絲溫度也隨之褪盡。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曖昧的慵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面前那份為朝堂博弈準備的萬全策論,在此刻,這樁後宅燃起的烈火面前,竟顯得如此無力。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根基若不穩,何談廟堂之高?
他的大腦在瞬息之間完成了數重推演︰
首先是察其言。紀嫣此刻心神大亂,其言辭必有驚懼下的夸大。張市究竟是手握實證,還是僅憑婦人的直覺行此險招,尚需印證。
其次是度其心。張市此女,他親自從晉陽帶回,對其心性了然于胸。她聰慧,更有野心,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懂得權衡利弊。她若當真抓住了這等足以傾覆滿盤的要害,便絕不會如此不智,輕易亮出底牌,行玉石俱焚之策。那麼,這樁秘密,在她手中便非傷人之劍,而是一份叫價的籌碼。
想到這,李斯已然從席上緩緩站起,從容不迫地披上一件外袍,仿佛方才那足以傾覆一切的消息,不過是堂前的一陣穿風。
他看著依舊驚魂未定的紀嫣,聲音平穩得听不出一絲情緒︰“你做得很好,能第一時間來告知我,這已是萬幸。”
他先是給予肯定,穩住紀嫣幾乎崩潰的心神。
“但,無需驚慌。”
他走到紀嫣面前,目光如錐︰“你再仔細回想,她言語試探之時,你當真沒有露出半分破綻?”
被他這般審視,紀嫣心頭猛地一顫,回想起自己當時的驚駭失態,不由自主地垂下臻首,聲音細若蚊蚋︰“我……我當時……方寸已亂……”
李斯心中再無半分疑慮。
果然。
他唇角反而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一只狐狸,憑著幾分嗅覺,便以為能窺探我李府的藩籬,甚至想來染指主人席上的珍饈。這份貪心,倒是有趣。
“此事,我心中有數。”
李斯的聲音平靜無波,他抬起手,將紀嫣頰邊一縷散亂的濡濕鬢發攏到耳後。這個動作帶著不容置喙的安撫力量。
“她是我的人,其心性如何,我比你清楚。放心,”他看著紀嫣驚魂未定的眼眸,一字一頓地說道,“在我掌中,她翻不出風浪。”
言罷,他話鋒陡然一轉,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銳光一閃而過。
“不過,听你一面之詞,終究難辨虛實。”他仿佛自語,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紀嫣耳中,“我需親自去探一探,她手中究竟握著幾分實據,膽量又到了何種地步。”
他利落地轉身,披上外袍的動作行雲流水,隨即大步流星地向門外走去。
“夫君,你這是要……”紀嫣下意識地跟上一步,聲音里滿是未散的憂懼。
李斯沒有回頭,門外的夜風卷起他的衣袍,只留下一句沉穩中帶著森然殺伐之氣的話語︰
“我去看看,我府里養的這只狐狸,究竟是甘為鷹犬,還是妄想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