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披上外袍,徑直向書房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將整件事在腦中復盤。張市,出身晉陽豪族之家,聰慧且極具野心,但見識終究有限。她能察覺到異常,但她能將異常解讀到哪一步?
直接對質是下策,只會暴露自己的急切。他需要設一個局。
到了書房後,他遣了一名侍女,傳喚張市。
深夜被主上傳喚至書房,這本身就是一種極不尋常的信號。張市心中忐忑,將湯池中的那番對話在心中過了數遍,整理好心神,款步來到書房。
書房內燈火通明,李斯正臨窗而立,負手望著窗外的夜色,身形如山。
“夫君深夜傳喚,不知有何要事?”張市屈膝行禮,聲音柔順。
李斯緩緩轉身,臉上沒有怒意,反而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這讓張市心中更加沒底。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席位,
“你從晉陽隨我而來,一路辛苦。到了咸陽,雖為侍妾,卻將我這寢臥內外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很滿意。”
他開口夸贊的,是她最貼身的侍奉之功,透著一股親近,完全不提湯池之事。張市心中一凜,她愈發謹慎地回應︰“此乃妾份內之事。”
“份內之事……”李斯品味著這四個字,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幽深,
“張市,我且問你,在這府中,何為‘份內’,何為‘份外’?”
張市心頭一跳,知道正題來了。她垂眸道︰“夫君之命,即為份內。揣測夫君之心,便是份外。”
“說得好。”李斯贊許地點點頭,隨即嘆了口氣。
“但有些事,我身為男子,不便過問,卻又不能不察。夫人她……自來到咸陽,似乎一直心事重重。今日在湯池,她可是與你說了什麼?”
他直接點出“湯池”,將壓力瞬間給到張市。
張市心中一驚,果然是紀嫣告了狀!她立刻跪伏于地︰“妾不敢非議主母!只是見夫人愁眉不展,斗膽寬慰幾句,言語間或有失當,請夫君責罰!”
她滴水不漏,將一切歸結為自己“言語失當”。
李斯看著她,眼神變得銳利。他踱步到她面前,聲音轉冷︰
“言語失當?你可知,夫人回房後,狀若癲狂,險些尋了短見!她哭訴說……你不敬她,甚至……懷疑她!”
這是詐術!李斯在憑空捏造一個更嚴重的後果,來沖擊張市的心理防線。
“妾萬萬沒有!”張市大驚失色,連連叩首,“妾只是……只是關心夫人未能為夫君開枝散葉,心中有愧……”
“夠了!”李斯猛地一喝,打斷了她!他聲音里充滿了被觸及逆鱗的暴怒,
“開枝散葉?你是在怪我冷落了她?還是在怪她身子有恙?!”
他主動拋出了兩個“合理”的解釋,這是心理測試中的“選擇題”。如果張市只是懷疑夫妻不和或紀嫣有病,她會順著台階下,選擇其中一個。但如果她的懷疑更深……
果然,張市伏在地上,身體一僵,沒有立刻回答。
這個瞬間的遲疑,已經告訴了李斯一切!
她不認同這兩個選項!她的懷疑,超越了這兩者!
李斯心中冷笑,但臉上怒意更盛,他猛地一腳踢翻旁邊的案幾,竹簡和草木紙散落一地,發出嘩啦的巨響!
“放肆!”他怒吼道,“她是我李斯的妻!她的身份,豈容你一個侍妾來質疑!你到底在懷疑什麼?”
這一吼,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李斯故意將重點放在“身份”二字上,直接把張市最深處的懷疑給點了出來,逼她攤牌!
張市被這雷霆之怒嚇得魂飛魄散,她終于明白,自己的那點小聰明早已被夫君看穿。再隱瞞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恐懼,用蚊蚋般卻無比清晰的聲音顫抖道︰
“妾……妾只是覺得……夫人她……她似乎……不是夫君真正的妻子!”
成了!
李斯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轟然落地。
他精準地試探出了張市最危險、也最接近真相的猜測。
下一秒,李斯臉上那滔天的怒火,如潮水般退去,化為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落寞。他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席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原來……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被窺破核心秘密的無奈與蒼涼。
張市見他如此反應,心中大定,隨即涌起一陣後怕與狂喜!她猜對了!
“夫君……”她試探著喚了一聲。
“此事,是我李斯埋藏最深的秘密。”李斯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滿是無盡的疲憊。
“你猜得沒錯,我之發妻紀嫣,早已病故。”
他沒有給張市任何反應的時間,繼續說道,“世人愚昧,以為雙生奪氣,視為不祥,必棄其一。如今府中的這位,便是紀嫣當年那個被遺棄的胞妹。愛妻生前,偶然知曉其妹尚在人間,一生郁郁,引為憾事。”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變得冷硬而現實︰“愛妻故去之時,正值我仕途關鍵之刻。此時若發喪,不僅前功盡棄,更會引來不必要的揣測與麻煩。”
這番話,更能震懾住同樣野心勃勃的張市,因為她能立刻理解這種不擇手段的邏輯。
李斯繼續道︰“恰在此時,我尋到了她的胞妹。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以活人代死人,瞞天過海。”
他重新將目光鎖定在她身上。
“你很聰明,張市。”他聲音平穩,卻透著一股寒意,“但這份聰明,讓你窺見了足以傾覆我李氏滿門的深淵。”
他不再鋪墊,直接拋出最致命的事實︰
“此事,上瞞大王,下欺相邦。我以私利欺瞞君上,按我大秦律法,此乃‘不道’之重罪,一旦事發,你、我、府中上下,皆為飛灰。”
他盯著她因恐懼而收縮的瞳孔,補上了最後一句,如同落下最後的判決︰
“如今,這把懸于我們所有人頭頂的利劍,你也握住了一分。”
張市的身體因恐懼和巨大的興奮而顫抖。
“夫君放心!妾……妾今日所言,入耳即忘,絕不敢泄露半字!”她立刻表態。
“忘?”李斯冷笑一聲,“為什麼要忘?如此重要的事,怎能忘了?”
他站起身,走到張市面前,俯視著她,聲音充滿了不容抗拒的魔力。
“何為份內,何為份外。我今日便告訴你,”他緩緩說道,
“從此刻起,維系此秘,便是你最大的‘份內之事’。那位‘夫人’,是我李府的儀容,是我示于人前的尊榮,她必須端莊無瑕。而你,張市,便是這尊榮之下的影子。”
“影子?”張市喃喃道,這個詞讓她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又有一絲異樣的興奮。
“沒錯,影子。”李斯的聲音里透出冷酷的哲理,
“光愈亮,影愈深。影子雖不見光,卻能行光所不能及之事。
你的事,便是替我盯著她,撫慰她,讓她安安份份地做好‘李夫人’。不要再用你的小聰明去試探,那只會讓她失據,讓全局崩壞。你要做我的耳目,我的手足,確保我李斯親手布下的這個局,永無紕漏。”
他將張市的“發現”,扭曲成了他授予的“權責”。將她的“威脅”,轉化成了她必須𥕜衛的“忠誠”,甚至賦予了她監察府內最高女主人的隱秘權力。
“做好我的影子,”他最後拋出了那個致命的誘餌,“你所得的,將是信重,遠非一個空懸的‘夫人’名分可比。”
張市徹底被征服了。她從一個窺秘之人,變成了一個掌秘之人;從一個隨時可能被滅口的侍妾,變成了一個與夫君共擔生死、被委以心腹之任的“自己人”。這種從邊緣踏入核心的巨大躍升,這種被賦予權力和信任的感覺,遠比任何要挾更能掌控人心。
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聲音無比堅定︰“妾,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