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公子成 便興沖沖地來到頤和宮,向夏太後“主動”提出,為確保出使韓國萬無一失,懇請太後恩準,讓他帶上公大夫李斯一同前往,以壯聲勢,並助其應對韓國朝堂的詰難。
夏太後“欣然”應允。于是,一道來自夏太後,並經由秦王政象征性首肯的命令,很快送到了李斯府上。
“奉太後懿旨,特命公大夫李斯,隨公子成 于新年過後出使韓國,共商邦交事宜,不得有誤。”
李斯手持這份輕飄飄的竹簡,指尖卻感到一陣冰涼。
“韓國……”他低聲重復著這兩個字,眉頭瞬間緊鎖。出使韓國?公子成 ?夏太後?這些固然是復雜的權力博弈,但對他而言,最致命的危機並非來自秦國內部,而是來自他在韓國的故舊,尤其是那位才華橫溢、洞察人心的同窗,韓非!
他頂替的“李斯”之名,若是在秦國,有鄭國、呂不韋等人的庇護,或許還能周旋。但一旦踏入韓國國境,面對那些可能識得“真李斯”的人,特別是韓非,他的偽裝被戳穿的風險將呈幾何級數暴增!
韓非其人,聰慧絕倫,觀察細致入微,遠非尋常人可比。一旦在韓國宮廷與韓非相遇,都可能引起韓非的懷疑。到那時,別說建功立業,只怕性命都難保!
“不行,絕對不能去!”李斯心中警鈴大作。這次出使,對他而言,不是機遇,而是深淵。
《呂氏春秋》的編撰,草木紙的工坊,這些都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未來圖謀大業的基石。
若因一次魯莽的出使而前功盡棄,甚至身死異鄉,那才是天大的笑話。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開始習慣性地在案幾上急速敲擊,大腦飛速運轉。
抗旨?那是下下策,直接得罪夏太後和公子成 ,日後在秦國寸步難行。此事必須告知相邦,尋求轉圜余地。但呂不韋會如何看待此事?夏太後雖有私心,但明面上是給成 歷練的機會,也是給李斯一個展現外交才能的平台。在呂不韋眼中,這或許是對李斯有利的差事,畢竟連夏太後最鐘愛的成 都親自點名,李斯若推三阻四,反而顯得不識抬舉。
李斯正自煩憂,呂娥蓉恰在此時因《呂氏春秋》的編撰細節前來尋他商議。見李斯愁眉不展,手中還捏著一道竹簡,以她的冰雪聰明,稍一詢問便知曉了緣由。
她看著李斯眼中那難以掩飾的焦慮,心中一動,瞬間明白了李斯真正的顧忌並非尋常的政治風險,而是更深層次的,關乎他身家性命的秘密。
她隨即開口︰“李先生,我曾聞,楚地有一種風俗,男子成年行冠禮時,長輩會以家鄉的泥土混入酒中,讓其飲下,意為不忘故土。李先生祖籍上蔡,不知可曾听聞此俗?”
與此同時,李斯府中的另一處廳內,魏瀅正與禽滑陵、董余以及幾位墨家核心匠人商議著新產品的推廣與府內營生。
“禽先生,董先生,諸位師傅,”魏瀅眉宇間帶著幾分欣喜與干練,
“先前我們試制的‘豆花’,口感細膩滑嫩,勝過尋常豆腐多矣。我依著先生的點撥,將這豆花用牛乳、上等蜂蜜精心調配,濾去豆腥,只留清甜香滑,制成了這‘玉脂髓’。如今在咸陽的貴婦圈中,已是千金難求的珍品,預定都排到了下月。上月僅此一項,純利便有近千金。”她頓了頓,繼續道︰
“咸陽城內,市井繁榮,往來商旅不絕,可見民間對精巧物事的需求極大。我想,除了‘玉脂髓’,我們是否還能尋覓其他既能利于民生,又能帶來可觀收益的營生?
如此,既能為先生積攢資財,也能讓更多追隨先生的眾人有安身立命之本。”她望著窗外工坊的方向,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規劃與期待︰
“若能將這商業版圖徐徐擴展,或許……”
禽滑陵自隨李斯入秦,協助督造草木紙、改良豆腐工藝,亦在留心觀察秦地風土人情。他深知秦法嚴苛,明面上重農抑商,以農耕為本,以軍功為榮。
然而,咸陽街市之繁華,車水馬龍,百貨雲集,民間對財富的渴望,乃至如《日書》這類流行于鄉野的簡牘中頻現的“求富”、“市利”、“宜賈”之語,又無不昭示著另一番景象。
這秦國,倒似主上李斯所言,法制森嚴之下,潛藏著一股蓬勃的商業活力,只是官府牢牢掌控著大宗貿易與鹽鐵等要害,尋常百姓雖可從事小本經營,卻難成氣候,更遑論形成足以影響國策的商賈階層。
李斯以“玉脂羹”、“玉脂髓”這類精巧吃食切入,專走上層路線,確是高明之舉,于這秦國特殊的商業氛圍中,尋到了一條巧妙的路徑。
在一旁的相里岳,听著魏瀅的規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們墨家子弟,本是踐行“兼愛非攻”、“節用尚儉”的理想主義者,如今卻在李斯的引導下,將一身技藝越來越多地投入到民生實用和財富創造之中。
這固然讓墨家的技藝得以施展,也改善了不少人的生活,但與先賢的淳樸理念相比,似乎又多了幾分“功利”色彩。
再觀《呂氏春秋》的編撰,雖號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融匯百家,但細細品味,儒法為骨,道墨為輔,墨家思想雖有提及,卻遠非核心。
這種被“兼容”而非被“尊崇”的感受,讓相里岳開始深刻思索墨家在秦國,乃至未來天下的新出路。
或許,依附于李斯這樣洞悉時勢、手腕強硬的“實用主義”能人,將墨家技藝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利民之舉、強國之策,才是在這大爭之世中為墨家爭得一席之地,並踐行“利天下”之道的務實選擇?
只是,這條路,是否會讓他們離巨子們最初的理想越來越遠?他不禁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