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世界,正以一種決絕而殘酷的方式,從葉絡的感知中被強行剝離。
在他做出那個近乎于靈魂獻祭、放棄所有精神防御去擁抱遠古信息洪流的瘋狂決定時,他的肉體便成了這場豪賭最先支付的代價。
“葉絡!”
莫黎的驚呼被隔絕在一層無形的屏障之外,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恐懼。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不久前還能與她並肩作戰、冷靜分析的青年,此刻正像一件被無形巨力反復撕扯、扭曲的刑具上的囚徒,承受著凡人無法想象的酷刑。
他緊貼著那冰冷壁畫的身體,以一種違背了生理學常識的、駭人的高頻率劇烈地顫抖著,肌肉與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而又連綿不絕的呻吟。鮮血,不再是緩緩溢出,而是如同決堤的溪流,從他的口、鼻、甚至雙耳中洶涌而出,將他蒼白的面頰染成一幅猙獰而又淒美的面具。那些猩紅的液體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滴落,在身前的千年冰面上迅速凝固,暈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死亡的冰花。
他的皮膚之下,因為承受了過度的能量沖擊,每一根青色的血管都猙獰地暴起,如同一條條扭動的、想要掙脫束縛的毒蛇,在他身上勾勒出極致痛苦的神秘紋路。他緊閉的雙眼之下,眼球在瘋狂地轉動,仿佛正在目睹著萬千個宇宙的生滅。
“停下!快停下啊!”莫黎沖上前去,試圖將他從那恐怖的壁畫上拉開。然而,她的手剛剛觸及葉絡的身體,一股沛然莫御的、混雜著時光滄桑與絕對秩序的磅礡力量,便如同一道無形的牆壁,將她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彈開。
她踉蹌著後退幾步,摔倒在地,手掌被冰面磨得生疼,但她感覺不到絲毫痛楚。她的眼中只有那個正在自我毀滅的男人,心中被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所徹底淹沒。她知道,此刻發生在葉絡身上的,是她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插手的、另一個維度的戰爭。
而葉絡的意識,確實早已掙脫了那副正在走向崩潰的肉體囚籠。
他化作了一個沒有實體、沒有重量、沒有溫度的純粹觀察者,一個孤獨到極致的靈魂投影。他漂浮著,或者說,是被裹挾著,在一片無邊無際、洶涌澎湃的時空長河之中。這條長河並非由水構成,而是由無數破碎的歷史畫面、混亂的法則代碼、以及足以讓任何文明的超級計算機在萬億分之一秒內徹底燒毀的、無窮無盡的數據流所構成。
這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過去未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在這里被徹底揉碎、拉伸、折疊,然後以一種非歐幾里得幾何的、凡人智慧無法理解的混沌形態,重新組合在一起。無數如同被重錘砸碎的萬花筒般的畫面,在他身邊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飛掠而過。每一片微不足道的碎片,都可能是一個文明從誕生到滅亡的完整史詩;每一縷轉瞬即逝的光芒,都可能蘊含著一位學者窮盡一生也無法參透的宇宙真理。
任何一個普通人的意識被拋入這里,都將在瞬間被這片混亂的海洋徹底同化、撕碎,化為這湍急洪流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但葉絡沒有。
他意識深處的那枚七彩星璇,那枚融合了“阿卡納之匙”與“起源道標”的神秘遺蛻,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態瘋狂運轉著。七彩的光芒化作一個不斷震顫、表面浮現出無數裂紋卻又頑強聚合的球形護盾,將他的核心意識牢牢守護在內。它就像一台逆天的超級翻譯器與過濾器,在拼死抵御那足以抹殺一切的混亂侵蝕的同時,也在瘋狂地解析著、翻譯著那些涌來的信息。
一股更加宏大、更加古老、更加不容抗拒的意志,仿佛是這條時空長河本身的主宰,注意到了他這個渺小而又特殊的存在。那股意志沒有惡意,只是一種純粹的、跨越了紀元的“引導”。它鎖定了葉絡的視角,如同抓住了風暴中的一葉扁舟,強行將他向上、向上、再向上地拉升,穿越了無數個文明紀元的歷史迷霧,穿透了神話與傳說的層層遮掩,最終,將他的視角,如同一枚圖釘,狠狠地、精準地,釘在了那個被塵封在世界歷史最深處、一切故事開始之前的……原點。
在這里,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些,足以將他過去二十年對這個世界、對超凡、對神明、乃至對生存本身的所有認知,都徹底打碎、碾成齏粉、然後用最殘酷的真實,重新捏塑成型的,宏大而恐怖的……遠古秘辛。
他看到的第一個,也是最讓他感到靈魂為之傾覆的驚人真相,便是關于“神隕”這件事的,真正的、完整的版本。
在雪狼部落那流傳了數千年、充滿了英雄主義與悲壯色彩的古老傳說中,他們的“冰雪之神”,是這片凜死我活之地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創世級別的存在。而這座雄偉到令人窒息的“冰封神殿”,便是這位偉大的神明,在與某個未知的、代表著終極邪惡的敵人同歸于盡之後,其不朽神軀所化的、留給後世子民的最後聖地。
這個傳說,虔誠、高貴,充滿了對先祖與神明的無限敬仰。
但在此時此刻,在七彩星璇所解讀出的、那更加宏觀、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的歷史真實畫面中,葉絡卻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宏偉了億萬倍的、令人從骨髓深處感到徹骨寒意的絕望真相——
“冰封神殿”的建立,以及那位被雪狼部落世代祭拜的“冰雪之神”的自我犧牲,僅僅是……一場席卷了整個世界、波及了整個位面、從太古時代一直燃燒到神話末期的、曠日持久的、名為“衛界戰爭”的絕望戰役之中,無數個類似的、悲壯的、前赴後繼的自我獻祭事件里,微不足道的一個縮影而已。
在他的意識視野中,時間,被那股無可抗拒的偉力,強行拉回到了一個無法用任何具體年份去計量的、無比遙遠、近乎于世界之初的太古時代。
在那個時代,這個世界,遠比現在要更加生機勃勃,也更加光怪陸離。
天空之中,巡游的不是飛鳥,而是體型堪比山脈、以星辰散逸的光輝為食、性格溫順的空天之鯨。它們每一次舒緩的游弋,都會在天空中留下一道絢爛的、如同極光般的軌跡。大地之上,奔騰的河流,是流淌著液態月光與生命精華的奇跡之河,河水所到之處,萬物滋生。每一片大陸,都擁有著自己獨立的、如同巨人呼吸般的意志,它們會因為喜悅而讓鮮花在一夜間開滿山野,也會因為憤怒而引發雷霆萬鈞的地震。海洋,更是在憤怒時,會掀起擁有自我意識的滔天巨浪,與天空中的雷暴之靈相互嬉戲、追逐。
大地上,行走著許多個位格不同、掌握著不同世界規則權柄的、無比強大的、行走于世間的概念化身。
他們有的,被生活在大地上的凡人,尊稱為掌控萬物的“古神”。有的,被那些探究世界真理的古老學者,記錄為構成世界最初形態的“源初之靈”。有的,則本身就是一片大陸、一片海洋、一陣風、一團火的至高意志的具現化。
他們,是這個世界最初的,也是最強大的守護者。他們共同維持著這個世界脆弱而又精密的秩序與平衡,享受著永恆的生命與創造的喜悅。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源自于世界之外的、無法被這個世界的任何生命所理解的終極恐怖,降臨了。
葉絡看到,在宇宙那漆黑、冰冷、死寂的邊界之上,在那些美麗的、散發著柔和光芒的星辰與星雲之外,無盡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與希望的黑暗,正在如同最可怕的、擁有自我侵略意識的癌細胞一般,向著這個世界那層散發著淡淡光暈、如同蛋殼般脆弱的位面晶壁,緩緩地、堅定地、不可逆轉地,滲透而來。
那並非是物理層面上的、缺少光線的黑暗。
而是一種更加本源、更加概念化的、來自于更高維度的無情侵蝕!是一種“非存在”,對于“存在”的終極否定!是一種絕對的、純粹的“混亂”,對于這個世界所賴以為生的“秩序”的、降維打擊!
緊接著,從那無盡的、如同墨汁般粘稠的黑暗之中,涌出了無數形態各異、無法用任何已知生物學去定義、甚至光是看到其形態就會讓智慧生物的邏輯系統瞬間崩潰、陷入徹底瘋狂的、恐怖的陰影大軍。
葉絡的意識,在七彩星璇那拼死運轉的、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七彩光芒保護之下,像一個被迫直面地獄的戰地記者,強行將這些恐怖到不可名狀的存在,進行著冰冷的、客觀的分類和標記——
它們,正是那些來自界外的、被稱為“外神”的偉大存在的、無窮無盡的、甚至可能只是被 們隨意拋棄、早已遺忘的、微不足道的一支先遣軍!
它們有的,像一個能夠吞噬一切光線和物質的、不斷開合的、絕對漆黑的虛空巨口。它沒有實體,僅僅是一個“吞噬”概念的具現化。它所過之處,時間、空間、物質、能量,所有的一切,都並非被摧毀,而是被徹底“抹去”了存在的概念,只留下了一片連“無”都無法形容的、絕對的虛無。那里,甚至連時空的“傷疤”都不會留下。
有的,則像一團不斷自我復制和傳播的、充滿了惡意與瘋狂的、違反了所有幾何學原理的、不斷變換著不可能形狀的幾何病毒。任何被其接觸到的物質或能量,無論是巍峨的山川、奔騰的河流還是鮮活的生命,都會在瞬間被扭曲、重組成同樣瘋狂的、毫無邏輯的幾何形狀,成為其繼續傳染的、新的載體。一座宏偉的山脈,會在瞬間變成一個不斷嚎叫的、由無數個銳角組成的、正在流淌著邏輯悖論的巨大晶體。
還有的,則更像一團由無數張正在嚎叫的、扭曲的、痛苦的面孔所組成的、蠕動著的、低語著宇宙終極瘋狂的混沌肉塊。它不攻擊物質,它只攻擊靈魂。它的低語,能夠直接穿透一切物理與能量防御,直接污染智慧生命的心靈底層,讓他們在極度的狂喜或極度的恐懼中,親手撕碎自己的同伴,啃食自己的血肉,最終化為一張新的、同樣嚎叫著的面孔,帶著解脫般的微笑,主動成為它的一部分。
面對這來自界外的、滅世級別的、根本無法用常理去對抗的終極恐怖,這個世界的守護者們,那些被後世尊為“古神”的偉大存在,沒有一個選擇逃避。
葉絡看到了。
他看到了無比慘烈、也無比悲壯、一幕又一幕,讓他這個冰冷的觀察者都感到靈魂為之顫栗、幾乎要與那些逝去的神明一同落淚的,“衛界戰爭”的真實畫面。
他看到一位渾身燃燒著永恆之火、性格無比暴烈、如同太陽化身的火焰古神, 發出了足以震碎星辰的憤怒咆哮,那咆哮聲中充滿了對入侵者的極致蔑視與守護家園的決絕。 怒吼著,化作一道橫貫天地的、熾熱到扭曲了時空的金色流光,決然地沖向了那片正在不斷吞噬世界、代表著“終末”的絕對虛空巨口。最終, 耗盡了自己所有的神軀與神力,燃盡了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概念,化作了一顆真正的、能夠燃燒億萬年的、永不熄滅的太陽,用自己最後的、絕對的光與熱,暫時地、卻也是堅定地,將那片虛無的區域照亮,為身後的世界,爭取到了寶貴的喘息時間。
他看到一位溫柔而又堅韌、仿佛整個大地化身的、如同母親般慈悲的大地古神,為了穩固那因為“外神”入侵、法則被侵蝕而即將崩裂、解體的星球地核, 沒有言語,只是發出了一聲充滿了無限憐憫與不舍的悠長嘆息。那嘆息聲化作春風,吹拂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是 最後的告別。然後, 將自己那由山川與岩石構成的、無比龐大的神體,永遠地、決然地,沉入了星球地心那滾燙翻涌的熔岩之中,化作了這顆星球最堅實的、永恆的“地核之錨”,用自己的身軀,重新穩定了世界的根基。
他看到一位掌管著無盡海洋、脾氣無比暴躁的海洋主宰, 狂笑著,笑聲中充滿了不羈與瘋狂。 掀起了足以覆蓋整個大陸、浪頭直達天際的滔天巨浪,將那團正在大地上瘋狂傳播混亂與瘋狂的幾何病毒,連同無數已經被污染、再也無法被淨化的土地,一同狠狠地、用一種同歸于盡的方式,拖入了不見天日的、世界上最深、最黑暗的馬里亞納海溝之中,用無盡的、永恆的黑暗與足以壓碎一切的恐怖水壓,將其暫時地、永遠地封印、鎮壓。
而他此刻所身處的這座“冰封神殿”的主人,那位掌握著“極寒”與“秩序”之力的冰雪之神,正是這場曠日持久的、悲壯的衛界戰爭中,無數個前赴後繼的、偉大的、值得被整個世界所有生命銘記的古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