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那塊山岳般的“極寒凝晶”最後一絲劇烈的顫動歸于平息,那股如同實質般壓在神殿內每一個生靈頭頂、仿佛世界末日已然降臨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恐怖威壓,終于如同一頭不甘退去的末日巨獸,緩緩地、不情願地,消散了。
空氣,似乎在這一刻才重新恢復了它的流動性,不再是那種凝固如琥珀的粘稠感。
“噗通”一聲,莫黎的身體猛地一軟,若不是她憑著最後的意志力,及時用那柄陪伴她多年的、刃口已經布滿細微豁口的短刃拄地,恐怕會直接癱倒在那片冰冷與血污交織的地面上。她劇烈地喘息著,貪婪地呼吸著每一口帶著刺骨寒意的空氣,仿佛要將剛才被巨大壓力剝奪的生命力全部補回來。她那因為連續透支力量與精神而蒼白如紙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一抹劫後余生的、真實的、帶著一絲恍惚的慶幸。那雙因為高度緊張而緊繃到極限的、幾乎要迸裂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片刻的、無比珍貴的放松。
不遠處,幸存的雪狼部落老祭司巴圖,以及他身邊幾位同樣傷痕累累、幾乎站立不穩的部落勇士,也都發出了如釋重負的呻吟,然後不顧形象地癱坐在地。巴圖靠著那根已經出現明顯裂紋的圖騰長杖,整個人仿佛在這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他渾濁的老眼中,流淌著混雜了痛失族人的悲傷與守住聖地的欣慰的復雜淚水。他們贏了,雖然代價慘重到難以承受,但他們終究是守住了這片聖地,守住了這個世界的屏障。
整個冰晶大殿,在經歷了極致的喧囂與毀滅之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寧。只剩下遠處那些依舊在祭壇陰影下徘徊嘶吼,但威脅性已大大降低的污染守護靈發出的、充滿迷茫與痛苦的低沉聲音,以及那些懸掛在穹頂的巨大冰稜開始融化後,水滴滴落在地面上的“滴答”聲,如同為這場慘烈的戰斗敲響的、悲傷的尾聲。
然而,在這片所有人都感到一絲慶幸的死寂之中,葉絡,這個本該是最大功臣的人,卻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放松。
他依舊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但若是湊近了看,便能發現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以一種極細微的頻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那是身體被壓榨到極限後最直接的抗議。他的眉頭,非但沒有舒展,反而比剛才殫精竭慮修復封印時,皺得更緊,仿佛有萬鈞重擔,非但沒有卸下,反而重新壓在了他的心頭。
在耗盡了自己最後一絲本源之力,親眼看到“極寒凝晶”穩定下來之後,他並沒有像莫黎那樣因為脫力而險些摔倒,甚至沒有給自己哪怕一秒鐘的喘息時間。他強行壓下體內那翻江倒海般的極致虛弱感,用鋼鐵般的意志,驅動著自己那如同灌滿了水銀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朝著祭壇上方,那道最大、最猙獰、也是在“阿卡納之匙”的修復光芒下效果最差的核心裂隙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煎熬。腳下的冰面,清晰地印出他沾染著血跡與塵土的腳印,仿佛在記錄著他走向一個更加殘酷真相的沉重步伐。
“葉絡?你還好嗎?”莫黎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她強撐著站直身體,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關切與一絲不解。
葉絡沒有回頭,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沒事,腳步卻未曾有絲毫停頓。
很快,他來到了那道巨大的裂隙之前。
這道裂隙,是艾薩克所有瘋狂攻擊的最終著力點,也是他那只凝聚了最後災厄之力的能量觸手,探入封印內部竊取核心的地方。它就像一道被邪神親手劈開的、猙獰丑陋的巨大傷疤,頑固地、永久地,橫亙在這塊本該晶瑩剔透、完美無瑕的神之造物上。裂隙的邊緣不再是光滑的晶體斷面,而是呈現出一種被更高層次的能量灼燒過的、病態的焦黑色,並且從中正絲絲縷縷地散發著一股與整個神殿那聖潔、肅穆的氣息格格不入的、充滿了陰冷與不祥的惡意。
葉絡緩緩地伸出手,那只因為過度使用力量而傷痕累累、甚至可以看到幾處深可見骨傷口的手掌,卻並沒有去直接觸踫冰冷的晶體。他讓手掌懸停在距離那道猙獰裂隙只有幾厘米的地方,就那樣靜靜地懸著,仿佛在感受著什麼。
然後,他緩緩閉上了眼楮。
在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將自己那同樣已經疲憊不堪、仿佛隨時會斷裂的心神,再一次、也是更深層次地,沉入到了胸前那枚由母親遺蛻“指南針”所異變新生的、神秘的“七彩星璇”之中。
在一片虛無的精神世界里,那枚微小的、散發著柔和七彩光暈的星璇,正以一種恆定的頻率緩緩旋轉著。在葉絡的意念驅動下,它旋轉的速度開始加快,一道道仿佛蘊含著世界最本源規則的七彩絲線,從星璇中延伸而出,穿過葉絡的身體,無形地探向了前方那道巨大的裂隙。
這一次,他不再是粗略地感知能量的流動,而是動用了這枚新生“七彩星璇”最核心的、那遠超普通遺蛻的、能夠深度解析和辨識“規則”層面信息的能力,去仔細地、一層一層地,探查這道裂隙最深處的內部情況。
在他的感知中,整個“極寒凝晶”就像一個由無數條代表著“秩序”與“穩定”的、閃耀著聖潔白光的法則鏈條所精密構築而成的宏偉造物。而那些細小的裂痕,只是這些鏈條上出現的些許斷裂,在他們剛才注入力量後,這些斷裂的鏈條正在七彩光暈的滋養下,緩慢地、自動地重新鏈接、修復。
但是,當他的感知觸及到那道主裂隙時,看到的卻是一幅截然不同的、令人心膽俱寒的景象。
在這里,那些本該是白色的法則鏈條,已經徹底變成了焦黑色,並且如同被最強效的王水腐蝕過一般,斷口處布滿了猙獰的、不斷向外擴散的細微裂解紋路。更可怕的是,在這些斷裂的法則鏈條表面,附著著一層薄薄的、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的、充滿了純粹惡意的“規則烙印”。
這個烙印,並非任何能量或物質,而是一種更高層面的“概念污染”。它就像一段被黑客強行寫入世界底層源代碼中的惡性病毒,以一種不容抗拒的、霸道的方式,不斷地、主動地,阻止著那些斷裂的法則鏈條進行任何形式的自我修復。
片刻之後,葉絡猛地睜開了眼楮。
他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異常凝重,甚至比之前直面艾薩克那毀天滅地的攻擊時,還要難看數倍。那是一種混雜了震驚、憤怒、以及深深的無力感的、近乎于死灰的顏色。
“怎麼了?”莫黎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他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絕望情緒,她快步走到葉絡身邊,用一種帶著顫抖的、幾乎是哀求的輕柔聲音問道。
葉絡緩緩地、動作僵硬地轉過頭,看著莫黎那張寫滿了關切與不安的臉,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喉嚨里卻像是被一團燃燒的炭火堵住,發出的聲音干澀而沙啞。
“情況……很糟糕。”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他巨大的力氣,“比我們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他抬起那只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指著眼前那道如同深淵巨口般的裂隙,用一種近乎于陳述事實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冰冷語調說道︰“這條主裂隙,雖然在我們剛才注入的力量和‘阿卡納之匙’的幫助下,暫時穩定了下來,不再繼續擴大了。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接下來的話語重若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
“但是,它也永遠無法再像其他那些小裂痕一樣,進行自我修復和閉合了。”
在他的感知中,這道裂隙已經遠遠超出了物理層面破損的範疇。艾薩克那最後一記孤注一擲的竊取,不僅僅是帶走了一部分災厄核心,他那凝聚了災厄本源的能量觸手,還像一把淬煉了世間所有劇毒、並且被燒到赤紅的規則烙鐵,在這道巨大的傷口之上,留下了一個永恆的、無法被磨滅的、深入骨髓的“規則烙印”。
這個烙印,如跗骨之蛆,徹底破壞了“極寒凝晶”這部分核心區域的最底層自我修復規則。
它,變成了一道永遠在流血、永遠無法被治愈、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不斷惡化的……巨大的、世界級的傷疤。
而一股雖然極其微弱、但卻在持續不斷地、充滿了最純粹的惡意、混亂與墮落氣息的災厄之力,正通過這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如同一種看不見的、無色無味的慢性劇毒一般,頑固地、高效地、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向著外界滲透出來。
它在污染著神殿的空氣,在侵蝕著周圍的玄冰,在慢慢地、堅定地,削弱著整個封印體系的根基。
听到這里,莫黎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剛剛升起的那絲慶幸,早已蕩然無存。但葉絡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更沉重的、由絕望鑄就的巨錘,狠狠地砸在了她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葉絡的臉色愈發陰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晶體,看到了某個更加恐怖的、位于世界根源的真相。他將自己從“七彩星璇”那超越凡俗的感知中,得出的一個更加可怕的結論,用同樣冰冷的語調說了出來。
“更糟糕的是,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極寒凝晶’本身所代表的‘封印’這一概念,或者說,支撐著我們這個世界免遭吞噬的這一條至高世界規則,因為被艾薩克從內部……竊走了一小部分最本源、最核心的‘災厄污染核心’,而變得……‘不完整’了。”
他看到莫黎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顯然這個說法太過抽象,無法立刻理解。于是,他掙扎著,試圖用一個更加殘酷、也更加直觀的比喻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這就好像……一座由神明親手設計建造的、結構精密到原子層面、完美閉環的宏偉水壩。它不僅僅是用石頭和水泥堆砌,它的每一塊基石,都與世界的物理法則緊密相連,形成了一個絕對的、完美的‘隔絕’概念。”
“而剛才,艾薩克所做的,並非只是在壩體上砸出了一個洞。他做的,是從那座大壩最關鍵的、承載了所有結構應力的核心基石位置,用蠻力……強行挖走了一塊!”
“就算我們現在用再多的、再好的水泥和鋼筋——也就是我們的力量和‘阿卡納之匙’的力量——去拼命填補那個缺口,讓它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完好無損了。但是,它內在的、最核心的、那由神明所賦予的、獨一無二的結構強度,也已經遭到了永久性的、不可逆轉的、致命的破壞。”
“它……再也無法承受住像以前那樣巨大的壓力了。”
葉絡的話音落下,整個冰晶大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這一次,莫黎的心,沒有再往下沉。因為,它已經沉到了最底,那里是冰冷、堅硬、充滿了無盡絕望的谷底。
她瞬間就明白了葉絡話語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最終的含義。
一股比凜冬之地最深處的寒風還要刺骨千萬倍的徹骨寒意,從她的心底最深處猛然升起,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讓她剛剛恢復了一絲溫度的四肢,重新變得冰冷麻木。
贏了?
他們贏了這場戰斗?
他們擊退了強大的敵人,殺光了來犯的圖鑒組織成員,甚至創造了連神明都未必能做到的奇跡,暫時穩固了這個瀕臨崩潰的古老封印。
可到頭來,他們所做的這一切,他們所有的犧牲,那些倒在血泊中再也無法站起來的雪狼部落勇士們……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勞。
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如同無形的巨手,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們拼盡了全力,不惜燃燒生命,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到頭來,所做的也不過是把一場即將在下一秒就瞬間爆發的、足以毀滅整個凜冬之地的、狂暴的雪崩,變成了一場……看似緩慢、破壞力在初期並不起眼、但結局同樣注定的、漫長而絕望的……泥石流。
雪崩的爆發,是天災,是瞬間的毀滅,干脆利落。
而泥石流,則是一種更加殘忍的、持續不斷的、眼睜睜看著一切被慢慢吞噬、卻又無能為力的、漫長的凌遲。
災厄的最終降臨,並沒有被他們阻止。
它的腳步,只是被他們用生命和鮮血,暫時地、無可奈何地,放緩了而已。
只要這道如同世界之傷般永遠無法愈合的裂隙依然存在,只要這支撐著整個世界安寧的封印規則不再完整……那麼,整個凜冬之地,乃至山外的整個世界,就永遠都懸掛著一把正在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但卻無比堅定的速度,緩緩下落的、名為“毀滅”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而沒有人知道,那根懸掛著利劍的、已經出現了致命裂痕的絲線,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徹底斷裂。
明天?明年?還是……一百年後?
未知的、注定會到來的等待,有時候,比已知的、瞬間來臨的死亡,更加折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