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成那場深入靈魂、也殘酷到極點的“內視”之後,葉絡的心,被一股巨大的、粘稠的、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名為“絕望”的漆黑陰影,所徹底籠罩。
那是一種比死亡本身更加令人恐懼的感覺。
那種自己的身體,不再完全屬于自己;自己的血脈,成為了孕育另一頭未知凶獸的溫床;自己最本源的生命力,正在被一個無法移除的“外來意志”緩慢而持續地竊取、侵蝕與改造的無力感,幾乎要將他那根因為連續的重創與精神透支而本就脆弱不堪的、緊繃到了極限的神經,徹底壓垮。
那片沉睡在他血脈本源深處的暗紅色熔岩之海,就是一頭活生生的、潛藏的火山。不,比火山更加恐怖。它是一頭狡猾而貪婪的、擁有著遠古智慧的寄生神明,而他葉絡,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可悲的、無法反抗的“聖杯”與“祭品”。
它在沉睡,但它的意志,它的本能,卻無時無刻不在履行著自己的使命——將葉絡這具凡人的軀殼,改造成更適合它未來降臨的、完美的“神殿”。
而最讓他感到徹骨寒意的,是那個不斷在他腦海中閃回的、血淋淋的畫面——自己那根冰冷的、無情的、充滿了毀滅力量的巨尾,毫不留情地掃向莫黎的瞬間。
那個認知,像是一把燒紅的、淬滿了劇毒的烙鐵,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上。
他親手傷害了那個他發誓要用生命去守護的人。
這個事實,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他推入了自我厭惡與無盡悔恨的萬丈深淵。他的意識,如同一個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溺水者,放棄了所有的掙扎,任由自己向著那片冰冷、黑暗、充滿了虛無的絕望之海,緩緩沉沒。
然而,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要被這股沉重如山的絕望所徹底吞噬,即將要在那永恆的黑暗中徹底消散之際,一種全新的、奇異的、與那片暗紅色熔岩海所帶來的、那種灼熱、狂暴、充滿了毀滅與侵略性的感覺截然相反的……清涼而又親切的感知,如同在酷熱到極致的、連空氣都在燃燒的死亡沙漠中,悄然出現的一泓清澈見底的、散發著柔和微光的生命清泉,無聲無息地,在他的感知世界中,流淌開來。
這股清涼的感知,起初是那樣的微弱,就像是狂暴的交響樂中,一個被徹底淹沒的、最輕微的、來自遙遠天邊的風鈴聲。它沒有與那股灼熱的、霸道的岩漿之力進行任何正面的對抗,而是像最溫柔的、無孔不入的水流,悄然滲透進葉絡那片早已被戰火與絕望燒成焦土的意識廢墟之中。
它安撫著他那些因為劇痛而瘋狂尖叫的神經末梢,滋潤著他那些因為力量透支而干涸枯竭的靈魂裂痕。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源自本能的……舒適與……親近。
這股突如其來的、溫柔的“外力”,就像是一只無形的手,輕輕地托住了他那正在不斷下沉的、疲憊不堪的靈魂,阻止了他墜入那最終的、永恆的虛無。
葉絡那即將熄滅的意識之火,被這股清泉所吸引,本能地、貪婪地,向著它的源頭探去。
那是……對周圍環境中,冰雪元素力量的感知。
在此之前,葉絡對冰雪力量的感知,更多的是依賴于他從那位雪原守護者的執念中繼承、並最終融合的那枚名為“霜噬之牙”的遺蛻。這種感知,是被動的、功能性的、更像是在使用一個高精度的、沒有感情的外部儀器。他能通過“霜噬之牙”,判斷出冰雪能量的強度、純度與大致的流動方向,但僅此而已。
冰雪,對他來說,依舊是一種外在的、冰冷的、可以被利用卻永遠無法被真正理解的“工具”。它們是數據,是參數,是構成他戰斗力的、冰冷的公式的一部分。
但此刻,當他將那從絕望的邊緣掙脫出來的、最後一絲微弱的意識,如同撒出一張無形的、由精神力構成的巨網,重新散布到周圍的環境中時,他驚訝地發現,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都變得……徹底不一樣了。
他能“看”到……
那些原本在他眼中只是單純的、由無機質的能量所構成的冰晶與寒氣,此刻,仿佛都擁有了各自的……“生命”與“脈搏”。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構成他身下這片光滑如鏡的冰晶地面的、那億萬個細小到無法用任何科學儀器來觀測的冰雪能量粒子,正在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和諧的、如同古老星辰運轉般的玄奧頻率,輕輕地“呼吸”著。它們像是一個個微小的、不知疲倦的能量轉換器,貪婪地吸收著來自這座神殿更深處的、更加古老與晦澀的本源能量,經過自身奇妙的轉化之後,又吐納出更加純粹、更加精煉、也更加靈動的寒意。這片冰面,不再是一塊死物,而是一個沉睡中的、巨大的生命體。
他能“听”到……
那些懸浮在空氣中的、肉眼完全看不見的、如同幽靈般四處流竄的寒流,在流動時,發出著如同無數個水晶風鈴同時被微風吹拂時所發出的、清脆悅耳的、細微的“歌唱”。這歌聲,不再是單純的物理現象,而是……擁有著情緒與旋律的樂章。它們時而歡快,如同追逐嬉戲的孩童;時而低沉,仿佛在吟誦著一部古老的、充滿了悲傷與寂寥的史詩。它們在用這種最古老、最純粹的方式,向他訴說著這座神殿亙古不變的、長達萬古的……寂寞。
他甚至能……“觸摸”到……
構成他們此刻用作掩體的、那根巨大到需要數人才能合抱的擎天冰柱的……“情緒”。那是一種……無比復雜的、層層疊疊的情感復合體。在他的感知中,這根冰柱的核心,是一種如同山脈般古老而沉重的“疲憊”,那是支撐著這座神殿萬古歲月所留下的印記;而在疲憊之外,又包裹著一層因為外界這突如其來的、充滿了殺戮與能量爆炸的劇烈戰斗而被驚擾的……“煩躁”與“不安”;甚至,在最外層,他還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因為他身上那股經過了“海德拉化”洗禮氣息而產生的、若有若無的……“好奇”與“審視”。
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奇妙,如此的不可思議,完全顛覆了他過去對這個世界、對超凡力量的所有認知。
仿佛他一夜之間,在經歷了那場深入地獄又重返人間的痛苦蛻變之後,就學會了一門全新的、屬于這個冰雪世界的、最根本的……“語言”。
冰雪,在他的感知中,不再是單純的冰冷,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等待被利用的物質。它們,仿佛都變成了擁有著自己獨立“意識”與“情緒”的、活生生的……精靈。一個由無數冰雪精靈所共同構成的、和諧而又統一的……龐大生命集合體。
而這些純淨的、美麗的、如同神話般存在的“冰雪精靈”,在感知到葉絡那虛弱的、試探性的意識探查時,非但沒有表現出任何一絲的排斥與敵意——就像它們對待艾薩克那充滿了侵略性與控制欲的“冰封王座”領域一樣。
恰恰相反……
它們表現出了一種無比的、天生的、發自本源的……親和感。
它們就像是失散了億萬年、卻在血脈深處依舊銘記著彼此氣息的同族,在感知到葉絡的存在時,先是微微一頓,隨即,便爆發出了一陣……充滿了喜悅與歡迎的、無聲的歡呼。
無數個微小的、閃爍著如同月光般柔和光芒的能量光點,主動地、親切地,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歡快地、溫柔地,圍繞著葉絡那虛弱的意識,輕輕地舞動、旋轉、跳躍。它們將一絲絲最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充滿了生命與安撫氣息的本源冰雪能量,主動地、溫柔地,如同母親的親吻般,注入到他的身體之中。
這股能量,是如此的溫和,如此的純淨。它所過之處,葉絡身體內部那些因為海德拉化而產生的、如同被烈火灼燒般的劇痛,在瞬間就被極大地緩解了;他那些干涸枯竭、布滿裂痕的經絡,也在這股能量的滋養之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重新煥發出了一絲微弱的生機。
葉絡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一絲無比清晰的明悟。
是那場……海德拉化!
在他徹底失去理智,變成那頭只知毀滅的冰藍色惡魔的時候,他的身體,遵循著那股來自于太古凶獸的、最原始的血脈本能,曾經瘋狂地、鯨吞般地,吸收了這座神殿中海量的、龐大到無法用任何單位來計算的冰雪能量。這些能量,是維持他那恐怖形態、施展那毀天滅地般力量的……基礎燃料。
雖然在之後的、那場艱苦卓絕的靈魂戰爭與痛苦的形態逆轉過程中,絕大部分被強行吸入的能量,都已經隨著他身上那些冰藍色鱗片的消散而逸散回了環境中。但依舊有那麼一絲……最本源的、經過了海德拉血統那霸道力量的初步“提純”與“過濾”的、屬于這座“冰封神殿”的……本源印記,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永遠地、不可磨滅地,留在了他的身體里,與他的血脈,發生了最深層次的融合。
這就像是一個凡人,雖然無法承受神明的全部力量,卻在機緣巧合之下,被賜予了一滴……最純粹的“神之血”。
而這,還不是全部。
如果僅僅只有這枚“神殿印記”,它或許只會讓葉絡對冰雪的抗性變得更強,卻絕不可能達到如今這種“血脈相連”般的親和程度。
真正的關鍵,在于母親甦韻留下的那顆“守護糖果”!
那顆糖果中所蘊含的、那股神聖而純粹的、充滿了守護與淨化之力的光屬性力量,在他體內,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深入靈魂的“淨化”與“調和”。
這股力量,不僅奇跡般地壓制了海德拉意志那毀滅一切的狂暴,更像是一位技藝最高超的、擁有神之手的調音師,將他體內那幾種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互相沖突的能量——他自身屬于人類的靈魂、那桀驁不馴的海德拉血統之力、那枚屬于雪原守護者的“霜噬之牙”遺蛻、以及那絲新生的“神殿本源印記”——進行了一次完美的、深層次的……共鳴與……調和!
光,作為一切能量的源頭與終點,以其至高無上的包容性,將這幾種本不可能共存的力量,強行地、卻又無比溫柔地,調整到了一個完美的、和諧的、能夠互相共存的頻率之上。
正是這幾重普通人一生都不可能遇到任何一次的、匪夷所思的巧合疊加,才讓他因禍得福,在這場幾乎將他徹底摧毀的災難之後,意外地獲得了這種對冰雪力量的、超乎尋常的、近乎于“血脈相連”般的……恐怖親和力。
此刻的他,在這座冰封神殿之中,對冰雪世界的感知與操控能力,已經遠遠地、遠遠地超越了單純的“遺蛻持有者”的範疇,甚至……可能已經超越了那位自稱為“冰封王座”主人的艾薩克。
他,仿佛成為了這片冰雪世界……被承認的、新的……一部分。一個……流淌著此地最古老血液的……王子。
這份意外的、宛如神跡般的收獲,如同在無盡的黑暗與足以將人溺斃的絕望深海之中,為葉絡點亮了一盞微弱的、搖曳的、卻又充滿了無盡希望的……燈火。
他或許,依舊無法解決體內那座隨時可能甦醒和爆發的、恐怖的寄生火山。
但至少,他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冰冷絕望的神殿之中,獲得了一張……全新的、意想不到的、甚至可能逆轉戰局的……終極底牌。
就在葉絡的意識,正貪婪地、也是無比陶醉地,沉浸在這種全新的、與整個冰雪世界共鳴的奇妙感覺中,享受著那份久違的、能夠暫時忘卻痛苦的寧靜與安詳之時。
那股來自神殿最深處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物質與靈魂的、充滿了古老與威嚴的恐怖“聲音”,再一次,毫無任何征兆地,如同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度,直接降臨在了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這一次,由于那份新生的“冰雪親和”,葉絡的感受,與其他人截然不同。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在他周圍,那些原本正歡快地、親切地圍繞著他舞動的“冰雪精靈”,在那“聲音”響起的瞬間,竟齊齊發出一聲充滿了極致恐懼的、無聲的尖嘯,然後如同受驚的魚群般,瞬間四散奔逃,躲藏進了冰晶的最深處,瑟瑟發抖,不敢再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動靜。
而那“聲音”本身,在葉絡的感知中,也不再是單純的、無法理解的、充滿威壓的轟鳴。
他竟然……從中,捕捉到了一絲……清晰的、充滿了無盡疲憊與一絲絲……不耐煩的……“情緒”。
以及……一個……古老的、晦澀的、仿佛根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音節。
“……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