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充滿了無盡自責與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問話——“是我……傷了你?”,如同在死寂的、冰封的神殿廢墟中引爆的一顆無聲炸雷。它沒有掀起任何實質的塵埃,卻在每一個听到它的人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無比沉重的巨石,激起了一圈又一圈令人窒息的、名為“悲傷”的漣漪。
周圍那本就壓抑到極點的氣氛,在這一刻,變得更加沉重,仿佛連空氣都凝固成了有形的、冰冷的鉛塊,死死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莫黎臉上的那絲因為看到葉絡甦醒而綻放出的、劫後余生的、脆弱的喜悅,在接觸到葉絡那充滿了毀滅性自我否定的眼神時,微微一僵,然後,如同被寒風吹拂的、最脆弱的琉璃,瞬間碎裂,散落一地。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那仍在滲血的、傳來陣陣劇痛的受傷肩膀向後縮,想要用一個熟練的、滿不在乎的微笑來掩飾這一切,想要用最輕松的語氣告訴他“我沒事,只是一點小傷”,想要讓他不要再為這件早已發生、並且與他的本意無關的事情,而如此殘酷地苛責自己。
然而,當她真正看清葉絡那雙眼楮時,所有提前準備好的、安慰的話語,都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地堵在了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楮啊!
那雙曾經總是充滿了冷靜、睿智、在面對困境時閃爍著堅毅光芒,在獨處時偶爾會帶著一絲少年獨有的戲謔與溫柔的黑色眼眸,此刻,卻被一片深不見底的、粘稠的、充滿了極致痛苦、無盡悔恨與毀滅性自我厭惡的黑暗,所徹底吞沒。
那眼神,不再屬于一個活生生的人。它仿佛屬于一個剛剛從無邊煉獄中被撈起、靈魂卻依舊在承受著永恆業火灼燒的罪人,正在他自己的內心法庭上,承受著最殘酷的、最無情的、來自靈魂本源的終極審判。
看到他這副模樣,莫黎的心,比剛才被那恐怖巨尾掃中時,還要痛上一千倍,一萬倍。身體的傷,再痛也終有愈合的一天;可靈魂的傷,一旦留下,就可能成為永不磨滅的、伴隨一生的烙印。
“不……不是的……葉絡,你听我說,你不是故意的!”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因為極度的慌亂而變得語無倫次,“你當時……你當時只是……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不是你!真的不是你!”
她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要解釋,想要安慰他,想要將他從那個自我構建的、絕望的深淵中拉出來。
然而,葉絡卻仿佛徹底關閉了自己所有的感官,沒有听到她那充滿了真切關懷的話語。
在從莫黎那受傷的肩膀和她那無法掩飾的、擔憂的眼神中,最終確認了自己內心深處最恐懼的事情確實發生之後,他那剛剛從無邊黑暗中勉強甦醒的、無比脆弱的意識,如同剛剛經歷了一場海嘯,又迎面撞上了一次毀滅性的隕石撞擊。
他猛地閉上了眼楮,仿佛不願再多看一秒這個令他痛苦的世界,更不願去面對莫黎那充滿了擔憂與關切的、只會讓他更加痛苦的眼神。他的身體,因為劇烈到極致的情緒波動,而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微微顫抖。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幾乎能讓他靈魂當場崩潰的、自己親手傷害莫黎的血腥畫面。他將那僅存的一絲、如同風中殘燭般隨時可能熄滅的精神力,全部調動起來,如同一個最絕望的潛水員,不顧一切地,將意識沉入到了自己的身體內部,開始進行一場深入靈魂的、痛苦而又殘酷的……“內視”。
他必須知道。
他必須清晰地、毫不留情地、直面這個殘酷的真相。
自己的身體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股將他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只知殺戮與毀滅的怪物的……罪魁禍首,那個幾乎釀成他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的滔天大錯的根源,如今,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當他的意識,如同穿過一層層厚重的、粘稠的迷霧,最終沉入到自己身體的最深處時,映入他“精神眼簾”的,是一幅無比壯觀,卻又無比恐怖,甚至可以說是……觸目驚心的內在景象。
他的身體內部,就像是一個剛剛經歷了末日浩劫之後的、被徹底摧毀的文明廢墟。
那些曾經堅韌而充滿活力的、如同高速公路般四通八達的經絡,此刻,卻像是被無數次地震所震斷的鐵軌,到處都是扭曲、斷裂與阻塞。能量的流動,變得無比滯澀與困難,每一次微弱的循環,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他的骨骼,那些本應如同最堅固的合金般支撐著他身體的支架,如今,卻布滿了如同蜘蛛網般細微而又密密麻麻的裂痕。它們就像是在一場十七級的超級颶風中被反復蹂躪過的玻璃,雖然僥幸沒有當場碎裂,但其內部結構早已脆弱不堪,仿佛輕輕一踫,就會徹底化為齏粉。
他的肌肉,他的髒器,他身體的每一個組織,每一個細胞,都在這場恐怖的“獸化”與痛苦的“回歸”之中,遭受了難以想象的、毀滅性的蹂躪。到處都是細微的、深層的、難以計數的損傷。
雖然,有一股微弱的、卻又無比堅韌的、帶著一絲他無比熟悉的、母親般溫暖氣息的光屬性力量,正在如同最辛勤的工蟻般,緩慢而堅定地,修復著這些觸目驚心的創傷——他知道,那是母親留下的那顆“守護糖果”遺蛻所散發出的、最後的余暉——但這種修復的速度,與那如同瀚海般龐大的、根本性的損傷相比,無異于杯水車薪。
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棟在核爆的絕對中心,僥幸沒有被瞬間汽化,但內部所有的承重結構、所有的鋼筋水泥,都已經被徹底震毀、熔化的危樓。它只是依靠著一個殘破的外殼,在勉強地維持著一個“存在”的假象。隨時可能因為一次最輕微的余震,甚至……只是一陣微風,而徹底地、完全地、無可挽回地……崩塌。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可怕的。
因為肉體的傷,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有辦法可以慢慢恢復。真正讓他感到從靈魂深處泛起無盡寒意的,是他將自己那顫抖的、脆弱的意識,繼續下沉,穿過那片破敗的血肉廢墟,探入到自己那與血脈融合得最緊密的、靈魂的本源之地時,所“看”到的……那片暗紅色的、如同從地獄最深處噴涌而出的、充滿了不祥與毀滅氣息的……熔岩之海。
那片海,正是被他拼盡了所有的意志力、甚至是以母親的遺物為代價,才強行壓制下去的、那股桀驁不馴的、充滿了毀滅與狂暴意志的……海德拉血統之力!
此刻,它雖然不再像之前那樣,如同脫韁的野馬,瘋狂地試圖沖破他理性的束縛,徹底掌控他的身體,但它並沒有消失,更沒有因為被壓制而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弱。
恰恰相反。
經過了這一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爆發與極盡宣泄之後,它仿佛完成了一次血腥的、殘酷的、以葉絡自身為祭品的“蛻變儀式”。它變得更加的凝練,更加的純粹,力量的本質也……更加的危險。
它就像一頭在與神明決戰中雖然不幸落敗,卻在戰斗過程中,成功吞噬了足夠多的神血與神力、從而變得比之前更加強大的、狡猾的遠古凶獸。此刻,它正無比愜意地、心滿意足地,退回到自己最安全的、也是最堅固的巢穴——葉絡的血脈本源之中,陷入了一種深度的、充滿戰略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蟄伏。
葉絡能清晰地“看”到,那片暗紅色的、如同沸騰岩漿般的能量之海,正在以一種緩慢而又有節奏的方式,沉重地、有力地翻滾著。
每一次的翻滾,都仿佛是巨獸的一次沉重而悠長的呼吸。
而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從他那本就瀕臨崩潰的、破敗不堪的身體中,以一種不容抗拒的、霸道的方式,汲取著最精純的、最本源的生命能量,來恢復它自身在之前那場靈魂戰爭中的損耗,同時也……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片熔岩之海的“意識”,雖然因為母親遺物的力量而暫時陷入了沉睡,但它的本能,依舊在忠實地、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履行著它那最原始的“使命”——那就是,持續不斷地、潛移默化地、用它那充滿了侵略性的、如同病毒般的狂暴能量,去改造、去同化葉絡的這具身體。
讓他的骨骼,變得更能承受它的力量;讓他的血脈,變得更接近它最原始、最純粹的形態。
這是一種何等可怕的、以宿主的生命與未來為代價的、名為“共生”實為“寄生”的恐怖“溫床”。
它在用葉絡的身體,用葉絡的生命,來孕育一個更加強大的、未來的……自己。
葉絡的意識,在這片充滿了不祥與毀滅氣息的、正在不斷竊取他生命力的熔岩海面前,感覺到了一股比之前在潛意識中抵抗它時,更加深刻、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絕望的、徹骨的寒意。
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了一個殘酷到極點的事實︰他並沒有贏得那場戰爭。
他只是……僥幸地,在那場戰爭中活了下來。
而他所付出的代價,就是將一顆威力比之前大了十倍、也更加不穩定、隨時都可能將他炸得粉身碎骨的超級火山,永遠地、無法移除地……埋藏在了自己的身體里。
這股力量,它一日不除,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永遠懸在他的頭頂,隨時可能落下。而那把劍下,不僅僅是他自己的性命,更是……他身邊所有他在乎的人的性命。
下一次,當這頭貪婪的、饑餓的凶獸再次甦醒時,又會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之下?又會造成何等無法挽回的、令他抱憾終身的後果?
會不會是在與莫黎的某次爭吵中?會不會是在保護某個無辜者的時候?
他不敢想,也無法再想下去。
一想到那個可能性,葉絡的心,就如同墜入了萬丈冰窟,被最深沉的、永不融化的寒冰,徹底凍結。
他第一次,對自己融合的這份來源于血脈的、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看似強大無匹的力量,產生了如此深刻的、發自靈魂最深處的……憎惡!
以及……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