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地上,到處都是殘缺的尸體和燒焦的武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混雜在一起,嗆得人想吐。
王曉一屁股坐在彈坑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被壓扁的煙屁股,點了幾次才點著。
他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他的辦法,成功了。
他們用一百多人的連隊,硬生生頂住了敵人一個加強營外加坦克集群的一天猛攻,這在軍事史上,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奇跡。
但是,代價呢?
九十一條人命。九十一個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弟兄。一天之內,就這麼沒了。
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他知道,這還只是開始。
總部的命令是,死守兩天。
可現在,他手里只剩下四十一個人。
算上他和政委,也只能勉強湊出十四個戰斗小組。
按照今天這個消耗速度,別說再守一天,恐怕連明天中午都撐不到。
怎麼辦?
就在這時,通訊員貓著腰跑了過來,遞給他一份剛收到的電報。電報是營部發來的,內容很短。
“一連陣地失守,全連殉國。望二連,繼續堅守。”
王曉的腦袋“嗡”的一聲。一連長那個總是笑呵呵,喜歡跟自己吹牛打屁,
說要比比誰先娶上媳越的胖子,就這麼沒了?
那個昨天還拍著胸脯說要給二連接應的兄弟連隊,就這麼沒了?
他死死地捏著那張薄薄的電報紙,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卻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憤怒,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髒。
“唉……”許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煙屁股狠狠地摁在地上。
他抬起頭,看向同樣沉默的政委趙文正,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政委,不能再這麼打了。再這麼打,咱們都得撂在這兒,陣地也保不住。”
趙文正點了點頭,他的眼鏡片上,沾著一層灰塵,眼神卻異常明亮︰“你有什麼想法?”
“改,”王曉一字一頓地說道,“三人組,改成兩人組。
把火力點再分散一些,多準備幾個假目標。
用兩個人,換敵人更長的時間。能多撐一分鐘,是一分鐘。”
趙文正的心猛地一沉。
三人改成兩人,意味著每個戰斗小組的生存時間會更短,意味著犧牲的速度會更快。
但他也明白,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了。
用更小的犧牲單位,去換取更長的防守時間。
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數學題,一道用生命當做數字的數學題。
“我同意。”趙文正艱難地點了點頭。
夜色漸深,幸存的戰士們默默地分食著所剩無幾的干糧,沒有人說話。
遠處,又傳來了新的抽簽聲。
陳黑娃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差”。
這一次,他又抽到了靠後的組次。
這個在槍林彈雨中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的獨眼漢子,此刻卻蹲在角落里,
抱著槍,肩膀一聳一聳地,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自己死得太晚,怕自己連給戰友報仇的機會都沒有,就憋屈地死在最後。
趙文正走過去,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勸了半天,才讓他止住了哭聲。
寂靜的坑道里,沒有人能睡得著。
有人在擦拭著自己的槍,有人在給家里寫著可能永遠也寄不出去的信,更多的人,
只是靜靜地坐著,想著昨天還在身邊說說笑笑的戰友,想著明天未知的命運。
凌晨三點左右,一陣疲憊感襲來,王曉靠著洞壁,閉上了眼楮,準備假寐片刻。
就在這時,洞外遠處,突然傳來了幾聲沉悶的,與美式火炮截然不同的炮響。
“咚……咚咚!”
王曉猛地睜開了眼楮,整個人如同被電流擊中一般,從地上一躍而起!
“各單位注意!”他發出一聲低吼。
所有假寐的,或者沉思的戰士,幾乎在同一時間,條件反射般地抓起了武器。
一連串清脆的“ ”上膛聲,在狹小的坑道里,顯得格外刺耳。
“偵察兵!什麼情況?”王曉對著洞口的哨兵喊道。
還沒等哨兵回答,幾顆慘白色的光球,拖著長長的尾巴,
升上了夜空,將整個153.7高地照得如同白晝。
“是照明彈!敵人要摸上來了!”哨兵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緊張。
王曉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幫美國佬,學精了!
他們知道白天強攻損失大,竟然想趁著夜色,搞夜襲!
“第一組!上!”他沒有任何猶豫,下達了命令。
兩名剛剛被編為一組的戰士,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沒有畏懼,只有一種兄弟般的默契。
他們點了點頭,一前一後,消失在了被照明彈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洞口。
新的一天,或者說,新的一場屠殺,提前開始了。
照明彈的光芒下,敵人的身影如同鬼魅,從山腳下影影綽綽地向上蠕動。
他們的動作比白天謹慎了許多,以散兵線展開,交替掩護,顯然是吃夠了白天密集沖鋒的苦頭。
“打!”
沖出洞口的兩名戰士怒吼著,將手中的沖鋒槍和步槍里的子彈,盡數潑灑了出去。
槍聲劃破了凌晨的寧靜,也像一根導火索,瞬間點燃了整個高地。
埋伏在各個火力點的援朝軍戰士,也紛紛開火。
一時間,火舌在黑暗中交織,曳光彈像流星一樣在陣地上空亂竄。
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美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們似乎已經通過白天的戰斗,大致摸清了援朝軍的火力點位置。
幾門迫擊炮被迅速架設起來,開始對山頂進行精準的定點清除。
“轟!”
一發炮彈準確地落在了第一組所在的彈坑附近,巨大的氣浪將其中一名戰士掀飛了出去,瞬間就沒了聲息。
另一名戰士拖著受傷的腿,還在頑強地用步槍還擊,但很快,就被敵人密集的火力所淹沒。
從他們沖出洞口,到槍聲停止,僅僅過去了不到十分鐘。
王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知道兩人組會比三人組堅持的時間更短,但沒想到會短到這種地步。
“第二組!”他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
又兩條身影沖了出去。
第三組……第四組……
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太陽掙扎著從地平線下探出頭,將一縷金色的光芒灑向這片被鮮血和炮火浸透的土地。
戰斗持續了整整一個後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