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簽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張大彪咧著大嘴笑了,他揚了揚手里的那根短得不能再短的草桿,
沖著一臉鐵青的排長陳黑娃擠眉弄眼︰“排長,承讓了。頭彩,被俺搶了。”
另外兩個抽到頭簽的,一個是剛滿十八歲的新兵,外號“悶葫蘆”,
平時不愛說話,此刻只是緊緊地攥著草桿,嘴唇抿成一條線。
另一個是老兵,叫劉四川,他拍了拍“悶葫蘆”的肩膀,
嘿嘿一笑︰“娃兒,別怕。跟緊我,保你這輩子不虧。咱哥倆,今天請美國佬吃頓好的。”
氣氛在一種詭異的、混雜著悲壯和黑色幽默的氛圍中,稍稍緩和了一些。
王曉看著這三個人,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自己腰間別著的一把繳獲來的柯爾特手槍,
塞到了張大彪的手里,又把最後兩個隻果,分給了“悶葫蘆”和劉四川。
“省著點抽,打完了仗,我找你們要煙抽。”
他拍了拍張大彪的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塞著一整包“哈德門”。
“放心吧連長,這煙,我還得留著去見馬克思的時候,跟他老人家套近乎呢。”
張大彪把手槍別好,咧嘴一笑。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
就在戰士們默默地檢查著武器,做著最後準備的時候,大地開始了有節奏的顫抖。
來了。
那種熟悉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嗡鳴聲,由遠及近。
“進洞!快!”王曉一聲令下。
所有戰士,像受驚的土撥鼠,瞬間消失在了山體上的各個洞口。
下一秒,麥克阿瑟的“鋼鐵風暴”,如約而至。
天際線上亮起了密集的閃光,仿佛整個地平線都在燃燒。
緊接著,成千上萬發炮彈,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遮天蔽日地砸了下來。
153.7高地,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整個山體都在劇烈地搖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
坑道里,戰士們被震得東倒西歪,泥土和碎石從頭頂簌簌落下,嗆得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
這就是美國人的戰爭方式,不講道理,不計成本,用絕對的鋼鐵優勢,企圖抹平一切。
然而,他們低估了龍國士兵的智慧和韌性。
林楚生那本小冊子上的設計,在這一刻,發揮了神效。
反斜面陣地,天然規避了大部分直射炮火。
而那些精心挖掘的,“t”字形和“u”字形的坑道,則極大地分散了炮彈爆炸的沖擊波。
炮擊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感覺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炮聲終于有了間歇,那種毀天滅地的轟鳴,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按下了暫停鍵。
但這短暫的寂靜,比炮聲本身更讓人窒息。
坑道里,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空氣中那股名為“死亡”的氣息,變得前所未有的濃郁。
“第一組,準備!”王曉的聲音在昏暗中響起,平靜得像是在宣布開飯。
張大彪把那支柯爾特手槍在手里掂了掂,又小心翼翼地別回腰間。
他沖著不遠處的陳黑娃,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做了個口型︰“瞧好吧您吶!”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對身邊兩個同樣抽到頭彩的戰士說︰“走,哥幾個,帶美國佬遛彎去!”
三道身影,沒有任何猶豫,像三支離弦的箭,瞬間沖進了外面那片被硝煙和塵土籠罩的灰色世界。
“噠噠噠噠——!”
幾乎就在他們沖出去的瞬間,張大彪那標志性的大嗓門,伴隨著一陣急促的機槍掃射聲,響徹了整個陣地。
緊接著,是劉四川那支三八大蓋沉穩而有節奏的“砰……砰……”聲,以及新兵“悶葫蘆”有些慌亂卻依舊在堅持的點射。
坑道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側耳傾听著外面的動靜。
每一聲槍響,都像一根針,扎在他們緊繃的神經上。
他們听到了子彈打在岩石上濺起的“嗖嗖”聲,听到了敵人機槍掃射時那沉悶的“噗噗”聲,
也听到了手榴彈爆炸時那震撼心魄的巨響。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政委趙文正的兩只手,死死地捏在一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他是個知識分子,上戰場前,連雞都沒殺過。
他能給戰士們講清革命的道理,能鼓舞士氣,能寫一手漂亮的家信。
可在此刻,面對這種用秒來計算戰友生命的殘酷現實,
他發現自己所有的理論和言語,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他只能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抖。
王曉站在坑道口,像一尊石雕。他沒有看外面,只是盯著手表上的秒針,一圈,一圈地走。
十分鐘……十五分鐘……
外面的槍聲,漸漸變得稀疏。先是“悶葫蘆”的沖鋒槍沒了動靜,接著,劉四川的三八大蓋也沉默了。
只有張大彪那挺機槍,還在頑強地發出短促而憤怒的咆哮,但那聲音,听起來也已經力不從心。
二十分鐘。
“噠噠……噠……”
機槍聲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第二組!”王曉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只是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紅得嚇人。
“到!”
又是三名戰士,他們甚至沒有看一眼身邊的戰友,只是默默地檢查了一下彈藥,然後決然地沖了出去。
短暫的沉寂之後,槍聲再次響起。
第三組。
第四組。
一組又一組的戰士,像投入熔爐的鋼鐵,義無反顧。
坑道里的人越來越少,氣氛也越來越壓抑。
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拉動槍栓時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這已經不是在打仗了,這是一場獻祭。
用年輕的生命,去填補那名為“勝利”的無底洞。
戰斗一直持續到黃昏。夕陽的余暉,將整個天空染成了血紅色。
山下的美國人,似乎終于被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給打怕了,
也或許是他們的一輪輪進攻計劃受挫感到了疲憊,潮水般的攻勢,終于緩緩退去。
王曉帶著剩下的戰士,從坑道里爬了出來。
當他清點人數的時候,這個鐵塔般的漢子,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出發時的一百三十二人,此刻,還能站著的,只剩下四十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