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 章︰廷議再起臨安的戰和拉鋸)至元四十二年秋?臨安紫宸殿)
紫宸殿的銅鶴香爐剛添了三炷龍涎香,晨霧從殿門縫隙鑽進來,裹著階下百官的朝服下擺。宋理宗坐在九龍寶座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只虎紋瓷碗 —— 這是史彌遠昨夜 “不慎” 遺在御書房的,碗沿的磕踫痕跡像道醒目的疤。“江淮盟約的卷宗,都備齊了?” 他問內侍,聲音里帶著宿夜未消的疲憊。
階下,禮部尚書徐清叟的朝靴在青磚上碾出輕響,他袖中藏著份《邊患策》,是連夜請三位老臣聯名署的。“陛下,蕭虎的互市隊剛離臨安,北境就增了騎兵。” 他瞥了眼史彌遠的紫袍,“這哪是通好,分明是緩兵之計。” 史彌遠卻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玉帶扣,指甲縫里還沾著批閱奏章的朱砂︰“徐尚書怕是忘了,去年淮東大雪,禁軍冬衣缺三成,不靠北地皮毛,難道讓士兵凍著?” 兩人目光相踫,晨霧里似有火星迸濺。
“臣請彈劾蕭虎七宗罪!” 徐清叟猛地出列,朝服的廣袖掃過身旁小吏的笏板。他舉起《邊患策》,聲音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落︰“一、派細作偷繪城防,違盟約;二、虎紋瓷器暗藏挑釁,辱君威;三、北境增兵至五萬,包藏禍心;四、扣我朝商隊三名,索賄才放還;五、縱容部將在盱眙劫掠;六、與歐洲諸國暗通,欲合圍我朝;七、自稱‘叔’,僭越名分!”
每數一條,他便頓一下笏板,玉板撞擊青磚的脆響驚得內侍直縮脖子。“此等豺狼,豈可與之互市?” 徐清叟叩首時,花白的胡須掃過地面,“臣請陛下下旨︰罷黜互市,斬北境使者,再命趙葵率淮東軍北上,直搗虎首堡!” 階下武將紛紛附和,殿前司都指揮使霍堅更是按劍而言︰“臣願領兵,三日便可渡過淮河!” 理宗的手指在虎紋瓷碗上越攥越緊,碗沿的磕踫硌得掌心生疼。
“徐尚書的七宗罪,倒有五宗是道听途說。” 史彌遠緩緩出列,袍角掃過徐清叟的靴尖。他從袖中抽出一卷賬冊,展開時嘩啦啦作響︰“上月盱眙互市,得北地良馬二十匹,皆是能負重的‘蒙古騮’,正好補充騎兵;皮毛千張,夠給殿前司禁軍做冬衣,省下的三萬兩銀子,可造十架神臂弓。” 他又取來商稅清單︰“蜀錦、茶葉換琥珀、胡椒,一轉手便賺五成利,這些錢能填國庫的虧空 —— 陛下忘了,平江府的糧倉,只剩兩月存糧了?”
史彌遠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落在實處。“至于增兵,” 他話鋒一轉,“蕭虎守西境,要防波蘭殘部,五萬兵不算多。他扣商隊,是因我朝邊將先扣了他的鐵器商 —— 趙葵的軍報里寫得明明白白。” 他忽然朝理宗躬身︰“陛下,蕭虎是凶虎,卻暫時拴著鏈子指互市)。若殺了使者,解了鏈子,這虎撲過來,誰能擋?” 他瞥了眼霍堅︰“霍將軍說三日渡淮河,可軍糧在哪?鎧甲夠嗎?神臂弓的箭矢,庫房里只剩三千支了。” 霍堅頓時語塞,臉漲得通紅。
“史相是說,朕只能忍?” 理宗忽然開口,聲音冷得像殿外的秋霧。他拿起虎紋瓷碗,對著晨光端詳 —— 碗底的蒙古狼徽在光線下若隱隱現。“這瓷器,蕭虎說是‘鎮宅’,徐尚書說是‘挑釁’,你們說,它究竟是什麼?”
徐清叟剛要答話,史彌遠已搶先道︰“在陛下眼中,它是瓷器,便可盛酒;若視它為挑釁,它便是凶器。” 他叩首道︰“蕭虎的心思,正如這碗 —— 可友可敵,全看我朝如何應對。暫續互市,是讓他有利可圖,不願開戰;同時整軍備戰,是讓他知道我朝有底氣。這叫‘恩威並施’。” 理宗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忽然問霍堅︰“若真打起來,淮東軍能撐多久?” 霍堅硬著頭皮答︰“若速戰,可撐一月;若僵持,難料。” 理宗輕輕 “嗯” 了一聲,將瓷碗放回案上。
廷議僵持至午時,內侍奉上茶湯,徐清叟卻揮手打翻霍堅面前的茶盞︰“武將只知喝茶!可知盱眙的百姓已被北兵嚇得逃了一半?” 茶水濺濕霍堅的鎧甲,他按劍欲起,被史彌遠用眼色按住。“百姓逃難,是因去年兵災,不是今年。” 史彌遠命內侍重上茶,“趙葵已在盱眙設‘安集司’,給逃難者發糧,這月回流的百姓比上月多三成 —— 互市帶來的生意,讓他們有飯吃了。”
徐清叟冷笑︰“史相真是體恤北境百姓,怎麼不體恤被蒙古人殺了父兄的宋人?” 史彌遠放下茶盞,茶蓋與盞沿相踫,發出清脆一響︰“臣的長子,十年前死在襄陽城下。”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可正因如此,臣才不願再讓更多人送命。能不戰而保境,為何非要戰?” 這話讓滿殿皆靜,連徐清叟都愣住了 —— 他不知史彌遠還有個戰死的兒子。
理宗借更衣退至偏殿,史彌遠緊隨其後。“陛下,徐清叟是忠臣,卻太迂。” 史彌遠壓低聲音,袖中滑出張紙條,“這是趙葵的密報︰虎首堡的回回炮還沒造好,蕭虎暫時不會南侵。” 他又遞上塊虎紋瓷碎片︰“匠人驗過,這瓷土來自壽州,是我朝地界 —— 蕭虎用南朝的土燒北朝的紋,是想告訴我們‘唇齒相依’。”
理宗摩挲著碎片︰“可他稱‘叔’,朕咽不下這口氣。” 史彌遠笑了︰“可他也備了改稱‘兄’的國書。陛下不妨下旨︰‘稱謂暫不論,互市可續,但需放還所有被扣商民’—— 既保了體面,又留了余地。” 他湊近一步︰“臣已讓親隨去辦‘江淮互市令牌’,令牌上刻‘大宋皇帝御賜’,讓蕭虎知道,互市的權柄在陛下手中。” 理宗望著窗外的宮牆,牆頭上的秋草在風中搖曳,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思。
回到正殿,霍堅忽然出列︰“臣請折中 —— 互市可續,但需派使者去虎首堡,嚴詞斥責蕭虎稱‘叔’之罪,令其謝罪;同時,臣率五千禁軍進駐盱眙,名為‘保護商隊’,實為防備。” 這提議讓徐清叟皺眉,卻被史彌遠按住︰“霍將軍所言極是。” 他立即附和︰“派使者可顯我朝威儀,駐兵可防不測,兩全其美。”
徐清叟見大勢已去,氣得發抖︰“你們…… 你們是養虎為患!” 理宗終于拍板︰“準霍將軍所請。史相,擬旨︰續互市,派吏部侍郎李心傳為使,赴虎首堡‘問罪’;趙葵在淮東增築烽燧,整軍備戰,不得懈怠。” 他頓了頓,補充道︰“虎紋瓷器…… 仍存左藏庫,不得示人。”
百官退朝時,暮色已漫進殿門。徐清叟與史彌遠在殿外擦肩而過,徐清叟低聲罵︰“誤國奸賊!” 史彌遠只當沒听見,匆匆趕往政事堂 —— 他要趕在天黑前擬好給趙葵的密信。而理宗回到御書房,立即命內侍取來 “南宋皇帝之寶” 玉印,在早已寫好的密詔上蓋章。
密詔上寫︰“趙葵可增兵三萬,秘築盱眙城防,待李心傳探得虎首堡虛實,若蕭虎有異動,立即毀約北伐。所需軍糧,從平江府、常州調運,不得聲張。” 蓋印時,玉印的邊角磕在詔書上,留下個淺淺的印痕,像道未愈的傷疤。內侍剛要收起密詔,理宗忽然道︰“等等,把史相送來的那只虎紋瓷碗,也鎖進密詔櫃 —— 看著它,朕能記著警醒。”
廷議的消息很快漏到臨安街頭。北關碼頭的腳夫們聚在酒肆議論︰“听說要續互市?那好,下個月能多賺些搬運錢。” 而城南的茶坊里,說書先生正講 “蒙古虎將” 的故事,听客中有老兵拍桌︰“什麼虎王,當年在襄陽殺了我三個兄弟,該千刀萬剮!” 兩種聲音在暮色中交織,像淮水的南北兩岸,永遠隔著道看不見的界。
最忙碌的是史彌遠的親隨,他們按丞相的吩咐,給各茶館、酒肆的掌櫃送銀子︰“多說說互市的好處,比如北地皮毛暖和,琥珀能治病。” 而徐清叟的門生則在國子監散布流言︰“史相收了蕭虎的賄賂,那虎紋瓷碗里藏著黃金!” 臨安的秋夜,比殿上的爭論更嘈雜,也更真實 —— 百姓不在乎 “叔佷” 稱謂,只在乎鍋里有沒有米,身上有沒有衣。
被選中為 “問罪使” 的李心傳,正對著行囊發愁。他是史官出身,著有《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最懂 “言多必失” 的道理。史彌遠派人送來錦囊︰“見蕭虎時,先斥其無禮,再許其續互市,摸清他的西境兵力。” 而徐清叟的門生偷偷塞給他把匕首︰“若蕭虎敢辱使者,便學藺相如,以死相拼。”
李心傳望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成都見過的蒙古商人 —— 他們賣的狼牙物美價廉,卻總在交易時盯著城門的布防。“這趟差使,不是問罪,是探虎穴啊。” 他將錦囊和匕首都塞進袖中,又往行囊里放了本《孫子兵法》。夜深時,驛館的更夫敲了五下梆子,李心傳知道,天亮後,他就要踏上那條通往虎首堡的路,而他的靴底,正踩著南宋與虎首堡之間那根最細的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