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6 章︰史相密訪驛館中的試探與交易)至元四十二年秋?臨安北關驛館)
北關驛館的燈籠在暮色中搖出昏黃光暈,門檐下的 “驛傳” 木牌被秋風吹得吱呀作響。阿古拉正與張誠在偏廳核對城防草圖,忽然听見院外傳來馬蹄聲 —— 不是驛卒的劣馬,而是配有銅鈴的高頭大馬,蹄聲在青石板上敲出沉穩的節奏。“是文官的坐騎。” 張誠壓低聲音,迅速將草圖塞進《論語》夾頁,阿古拉則起身理了理錦袍前襟,指尖觸到腰間虎紋腰牌的冰涼。
驛丞慌慌張張掀簾而入︰“阿古拉大人,右丞相史相公親自來了,說要看看北地瓷器。” 阿古拉心中了然,蕭虎臨行前曾預判︰“史彌遠必來私會,此人最懂利弊交換。” 他對張誠遞個眼色,示意 “按第二套說辭應對”,而後整衣出迎,見史彌遠已站在院中,青灰色官袍外罩著素色披風,身後只跟著兩名佩刀親衛,親衛的刀鞘在燈籠下泛著暗光。
史彌遠被引至堆放瓷器的正廳,目光掃過架上的虎紋瓷瓶 —— 瓶身的虎首怒目圓睜,瞳孔的鈷料藍得發沉,與南宋官窯慣有的溫潤釉色截然不同。“蕭將軍選這虎紋,倒是直白。” 史彌遠的手指在瓶頸處輕叩,指甲修剪得整齊,叩擊聲在空廳里格外清晰,“北地的匠人,也學南渡的釉色技法?”
阿古拉立于側旁,答︰“將軍說,器物當取所長,南釉之潤,北紋之勁,合在一起才像樣。” 這話暗合 “南北互補” 的互市主張,史彌遠卻忽然轉身,目光如炬︰“可這虎楮太銳,倒像盯著臨安城的關口。” 他走到一只瓷碗前,碗底的暗紋在燭火下隱約可見 —— 是簡化的蒙古狼徽,與阿古拉腰牌上的圖案同出一轍。“阿古拉大人,你們販運的究竟是瓷器,還是別的什麼?”
親衛按史彌遠的示意守在廳外,門簾落下的瞬間,老丞相的語氣陡然轉冷︰“去年揚州城,有個‘北地商人’總在甕城附近轉悠,畫了圖就往城外送。那人的通行證,也蓋著蕭將軍的印。”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竟是張模糊的畫像 —— 畫中人身形與張誠有七分相似,“蕭將軍當真想與大宋通商,為何還要做這偷雞摸狗的勾當?”
阿古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卻按蕭虎所教的 “以退為進” 應對︰“史相明鑒,去年之事是邊將擅為,將軍已知曉,還責罰了主事者。” 他彎腰從箱底取出一只未上釉的素胎瓷碗,碗內壁刻著細密的紋線 —— 竟是臨安城防的縮略圖,“將軍說,若史相肯促成互市,這等‘無用之物’,盡可還回大宋。” 史彌遠盯著碗內紋路,指尖撫過 “皇城根” 的刻痕,忽然笑了︰“蕭將軍倒會做買賣,用幾張廢紙換淮鹽蜀錦?”
“非是廢紙。” 阿古拉從懷中取出蕭虎手書,麻紙邊緣已被摩挲得起毛,“將軍願將臨安布防圖的全本奉上,條件有二︰一、陛下賜‘江淮互市令牌’,由史相親掌,邊將不得刁難;二、每月互市的稅銀,三成歸國庫,七成…… 用于‘安撫北境流民’。” 這話點破史彌遠的軟肋 —— 他正需一筆私銀打點宮廷關系,鞏固相位。
史彌遠的手指在 “七成” 二字上頓了頓,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溝壑般的陰影︰“蕭將軍倒清楚老夫的難處。” 他抬眼時,眼中已無怒意,只剩權衡,“但令牌需陛下御批,老夫只能盡力周旋。至于布防圖…… 得先見真物。” 阿古拉從《論語》中抽出一張薄紙,上面用密寫藥水畫著皇城西北角的角樓 —— 正是張誠冒險繪成的那幅,“這是樣品,全本待令牌到手,自會奉上。” 史彌遠接過薄紙,湊近燭火看了片刻,忽然將紙湊到燈芯上點燃,灰燼飄落在虎紋瓷碗里。
三更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史彌遠終是從架上取下一只虎紋瓷碗,碗沿有處細微的磕踫阿古拉特意做的記號)。“這碗老夫帶回去。” 他將碗裹進披風,“三日內給你回話,若成,令牌會由老夫的親隨送來,暗號是‘取去年的賬冊’。” 阿古拉躬身相送,見老丞相的親衛在廊下與張誠擦肩而過,親衛的手按在刀柄上,張誠卻鎮定地抱著賬冊,仿佛只是尋常交接。
史彌遠走到院門口,忽然回頭︰“蕭將軍可知,臨安城里不少人盼著他南下?” 阿古拉答︰“將軍只說,南下不如互市,刀兵相見,哪有錦緞換皮毛劃算。” 老丞相笑了笑,沒再說話,馬蹄聲漸遠,燈籠的光暈消失在驛館外的巷口。阿古拉回到正廳,見張誠正用布擦拭那只被史彌遠踫過的瓷瓶,低聲道︰“他取的那只碗,夾層里有半張揚州城防圖。” 阿古拉望著窗外的殘月,忽然想起蕭虎的話︰“史彌遠是權臣,不是忠臣,對他而言,江山不如權位要緊。” 廳內的燭火忽明忽暗,映著滿架虎紋瓷器,像一群沉默的見證者。
史彌遠回府時,府門早已下鑰。他屏退所有僕從,只召來心腹幕僚余天錫,將虎紋瓷碗放在書房的紫檀案上。“你看這碗。” 老丞相用銀簪輕刮碗沿的磕踫處,露出里面的暗紋,“蕭虎倒是舍得,用臨安布防圖換互市權。” 余天錫湊近細看,見暗紋竟是北關碼頭的巡邏路線,不禁咋舌︰“他們連這都摸得清?”
“更要緊的是那七成稅銀。” 史彌遠指尖叩著案面,案上的《論語》是他批注多年的舊物,“老夫需這筆錢打點後宮,還有…… 應付那些主戰派的彈劾。” 余天錫皺眉︰“可布防圖若有假,或是蕭虎事後反悔?” 史彌遠取過硯台壓在瓷碗上︰“他要的是淮鹽蜀錦,沒互市令牌,北境工匠的鹽巴都成問題。至于真假 ——” 他冷笑,“老夫自有法子驗。” 當即命余天錫次日以 “巡查官窯” 為名,去皇城西北角樓核實圖中細節。
阿古拉在驛館徹夜未眠。天剛蒙蒙亮,張誠便發現院牆外多了兩個賣早點的小販,挑著的擔子看似尋常,卻總對著驛館大門張望。“是殿前司的人。” 張誠低聲道,他曾在揚州見過類似的暗哨,“史彌遠嘴上交易,暗地里怕是在盯我們的動靜。” 阿古拉點頭,命人將藏有密信的《論語》混在尋常書籍中,又讓 “賬房” 們照常去街市采買,故意在官窯附近繞了三圈,見那兩個小販果然遠遠跟著,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午後,驛丞送來 “朝廷賞賜” 的點心,盒子底層墊著油紙,油紙上用米漿寫著 “勿輕舉妄動”。阿古拉認出是史彌遠親衛的筆跡 —— 這老狐狸既要交易,又怕擔上 “通敵” 的罪名,竟用這法子示警。他將油紙燒在茶盞里,對張誠道︰“按原計劃,今夜把布防圖的‘殘本’備好,只畫城外,不畫皇城。”
第三日三更,一個穿青布短打的漢子叩響驛館側門,自稱 “史府賬房,來取去年的賬冊”。阿古拉親去開門,見漢子腰間系著根紅繩,繩上墜著枚銅鑰匙 —— 與史彌遠約定的暗號一致。漢子隨阿古拉進偏廳,從懷中取出個檀木盒,打開時,一枚鎏金令牌躺在紅絨布上,正面刻 “江淮互市”,背面是史彌遠的私印。
“丞相說,全本布防圖需等首批互市完成再給。” 漢子聲音壓得極低,目光卻掃過牆角的瓷器箱。阿古拉將早已備好的 “殘本” 遞過去 —— 圖紙用桑皮紙繪制,只標了臨安城外的驛站和碼頭,“這是城外部分,城內的得見令牌效用再說。” 漢子接過圖紙,指尖飛快地捻過邊緣檢查是否有夾層),確認無誤後抱拳離去。阿古拉關上門,見張誠正用磁石吸附令牌背面,果然吸出幾枚細鐵屑︰“史彌遠在令牌里藏了鐵砂,怕是想追蹤我們的行蹤。”
史彌遠收到 “殘本” 時,余天錫剛從皇城回來,手里拿著張草圖。“西北角樓的布防,與圖中所畫分毫不差。” 余天錫指著圖中 “角樓三層有箭窗十二”,“連守兵換崗的時辰都對。” 史彌遠卻仍不放心,召來曾在揚州任職的舊部,比對圖中驛站的細節。舊部指著 “臨平驛有井三眼” 道︰“去年大旱,確實鑿了三眼井,這事除了驛卒沒幾人知曉。”
老丞相這才松了口氣,將 “殘本” 鎖入密櫃,對余天錫道︰“傳我令,讓盱眙的稅吏放行北地商隊,就說‘奉陛下口諭,暫開互市以觀其效’。” 他摩挲著那只虎紋瓷碗,忽然想起阿古拉說的 “南釉北紋”,嘴角露出一絲復雜的笑︰“蕭虎這是逼著老夫與他共舞啊。”
阿古拉收到互市令牌的次日,便命人將半數瓷器裝車,以 “試銷” 為名運往盱眙。臨行前,他在北關碼頭與史彌遠的親衛遙遙相望,親衛用馬鞭在空中畫了個圈 —— 這是約定的 “安全信號”。張誠望著遠去的商隊,低聲問︰“真要把全本布防圖給他們?” 阿古拉搖頭︰“將軍早說,史彌遠這種人,只能信三分。全本圖里,我會改幾處關隘的守軍數,讓他真假難辨。”
而史彌遠在早朝時,正遇兵部尚書彈劾 “私通蒙古”,他不慌不忙地取出那只虎紋瓷碗︰“此乃蕭虎所獻,稱願以皮毛換我朝茶葉,臣以為可暫許,若其有詐,再禁不遲。” 宋理宗看著碗上的凶戾虎紋,終是點頭︰“就依你,但需派心腹盯著,不許他們靠近皇城。” 老丞相躬身領旨,退朝時見陽光照在瓷碗的鈷料瞳孔上,亮得有些刺眼 —— 他知道,這場以瓷碗、令牌、圖紙為籌碼的交易,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