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 章︰臨安初入虎紋瓷器引發的風波)至元四十二年秋)
臨安北關碼頭的青石板路還沾著晨露,阿古拉帶著互市隊將十二箱虎紋瓷器卸在棧橋上。棧房掌櫃王二麻子打著哈欠出來,見箱子上的封條印著 “虎首堡互市司”,眼皮猛地一跳 —— 這地界往來的多是江南商船,北地貨郎十年難遇。搬運工們撬開最上面的箱子,一只半尺高的虎紋瓷瓶露出來,釉色青中帶灰,正是南宋官窯的 “雨過天青” 調,可瓶身上盤踞的猛虎卻齜牙咧嘴,瞳孔用鈷料點染,在晨光下泛著冷藍,像極了蒙古兵甲上的銅釘。
“這瓷…… 邪性得很。” 一個扛活的漢子摩挲著瓶底,那里刻著極小的蒙文。阿古拉扮作 “管事”,用生硬的臨安話笑道︰“北地新樣,鎮宅用的。” 話音剛落,碼頭上的挑夫、商販已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驚飛了江面上的水鳥。
人群里擠出個穿靛藍短褂的老者,袖口沾著窯灰,正是前官窯匠人周明遠。他去年因 “燒瓷失色” 被逐出內府,如今在碼頭擺個小攤修瓷。周明遠接過那只虎紋瓶,指尖叩著瓶身,听聲如擊磬,又翻到瓶口細看 “紫口鐵足”—— 這是官窯絕技,北地匠人怎麼學得會?
“釉料里摻了瑪瑙末。” 周明遠忽然道,“可這虎紋筆法,露了北地的糙氣。” 他指著虎爪的勾線︰“南朝畫虎講‘藏鋒’,你們這爪子太銳,倒像……” 話沒說完,被身旁的賬房互市隊成員李三)打斷︰“老先生好眼力!這是蕭將軍請漢匠監造的,特意學的官窯手藝,就為給大宋官家添個新鮮。” 周明遠眯起眼,他看清虎瞳的藍釉里,竟藏著個極小的 “虎” 字印章,不是南朝款式。
李三見周明遠起疑,忙從箱里取出只瓷碗︰“老先生看看這胎土,是不是取自臨安鳳凰山?” 周明遠捏著碗沿,果然觸到熟悉的細砂感 —— 這胎土只有官窯才有,北地怎麼會有?他哪里知道,這是蕭虎命人從淮河沉船里打撈的南宋舊瓷碎片,磨成粉後重制的胎土。
“蕭將軍說,南北瓷土原是一家。” 李三壓低聲音,“就像這互市,本就該開通。” 他眼角掃過圍觀者里幾個穿長衫的 —— 看氣度像是官府密探。周明遠哼了聲︰“官家要不要,可不是你我說了算。” 轉身要走,卻被李三塞了塊碎銀︰“若老先生能引薦見官,還有重謝。” 碎銀上的船錨紋南宋稅銀標記)晃了周明遠的眼,他掂了掂銀子,終究沒說話。
人群外,兩名 “書生” 模樣的人對視一眼,悄然退去。他們是臨安府的緝事兵,專查北地來人。其中一人快步走到碼頭旁的 “望江樓”,從袖中取出麻紙,用炭筆寫道︰“北人攜虎紋瓷入都,釉似官窯,紋飾含威,似有示威意。有老匠稱其胎土可疑,恐暗藏玄機。” 折成小條塞進竹管,系在信鴿腿上。
信鴿撲稜稜飛向皇城方向時,李三正指揮著將瓷器搬進租來的 “福順號” 貨棧。他瞥見望江樓的窗口閃過一角青衫,對阿古拉低聲道︰“魚上鉤了。” 阿古拉點頭,用蒙語回道︰“按計劃,讓他們‘查’出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貨棧牆角,早已藏好一卷偽造的 “北地商路圖”,故意露出幾處錯誤的關隘標記。
信鴿落在皇城司值房的窗台上時,宋理宗正在紫宸殿與大臣議事。內侍將密報呈給丞相史彌遠,史彌遠展開一看,眉頭微蹙。此時戶部尚書正奏報︰“淮河沿岸私鹽泛濫,需增兵巡查。” 史彌遠忽然道︰“臣聞北地有人攜瓷器來獻,或可借此時機探其來意。”
宋理宗放下朱筆︰“是蕭虎的人?” 史彌遠答︰“據報,為首者是蒙古百戶,卻通漢語,所帶瓷器紋飾張揚,似有深意。” 旁邊的兵部侍郎厲聲道︰“必是來刺探虛實!當盡數扣押!” 史彌遠搖頭︰“扣了反而落人口實,不如先接過來,看他耍什麼花樣。” 宋理宗指尖敲擊著龍椅扶手,他想起去年文天祥帶回的 “東方虎王” 之說,冷聲道︰“帶他入宮,朕倒要看看,這虎紋是何模樣。”
禁軍都虞候趙毅帶著三十名兵卒趕到 “福順號” 時,阿古拉正指揮著開箱點數。趙毅一腳踹翻箱子,虎紋瓷碗滾落一地,他踩著碎片問︰“你們是蒙古細作?” 阿古拉從容取出 “商路通行證”︰“將軍看清楚,這是兩淮制置使趙大人的印信。”
趙毅捏著通行證,見上面的朱印確實是堂兄趙葵的,卻仍喝道︰“搜!” 兵卒們翻箱倒櫃,果然在貨棧角落 “搜出” 那卷 “商路圖”。趙毅展開一看,見上面把 “盱眙關” 標成了 “盱台關”,冷笑︰“連關名都是錯的,還敢說不是偽造?” 阿古拉裝作慌亂︰“小的們記錯了……” 趙毅哼了聲,卻沒再深究 —— 史彌遠早有吩咐,“點到即止”。
禁軍 “押著” 瓷器往皇城去時,李三悄悄將一塊磁石塞進袖中。左藏庫的庫吏驗看瓷器時,總覺得哪里不對 —— 這些瓷器太重。他不知道,每只瓷瓶的夾層里都嵌著薄鐵片,既藏圖紙,又能增加重量,讓人以為是實心。
庫吏在登記簿上寫下︰“虎紋瓷十二箱,計瓶二十、碗五十、碟三十,暫存丙字號庫。” 特意在 “紋飾” 欄畫了個虎形,旁邊打了個問號。阿古拉看著丙字號庫的鎖 —— 是 “三簧鎖”,比尋常庫鎖復雜,心里記下︰“左藏庫安防嚴密,需三人同鑰方能開鎖。” 這情報將與城防圖一起,藏在今晚送回北地的商隊貨箱里。
晚膳時,宋理宗翻著內侍呈上的瓷器圖樣,虎紋的凶相刺得他眼疼。“這蕭虎,送瓷比送刀還狠。” 他對身邊的寵妃說,“官窯釉色,北地虎紋,是說他能學我南朝技藝,卻仍存狼子野心。” 寵妃不懂這些,只笑道︰“陛下不喜,扔了便是。” 宋理宗搖頭︰“扔了倒顯得朕怕了。傳旨,明日召那蒙古百戶入宮,朕要親自問問。”
他提筆在圖樣上圈出虎瞳的藍釉︰“這顏色不對,查是誰燒的。” 內侍領旨退下,卻不知這藍釉的配方,早被互市隊故意泄露給了周明遠 —— 按蕭虎的算計,讓南宋查到 “是漢匠所燒”,更能挑起其內部猜忌。
阿古拉在驛館對著銅鏡整理衣冠 —— 穿的是史彌遠派人送來的 “賜服”,青色圓領袍,腰系玉帶仿漢官樣式,卻比正品短三寸,暗顯等級)。李三幫他把密信藏在靴底夾層︰“記住,見了官家,只說‘互市’,不提‘臣服’。” 阿古拉點頭,他指尖摩挲著袖中另一份 “國書副本”,上面 “賢佷” 的稱謂刺得他手心冒汗 —— 蕭虎說,這是 “逼他們露出底牌”。
驛館外,史彌遠的幕僚悄然送來紙條︰“明日殿上,官家若問起稱謂,可答‘將軍稱陛下為兄’。” 阿古拉將紙條湊到燭火上燒了,灰燼飄落在地,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 —— 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三更的梆子聲傳到左藏庫,守庫老兵打了個哈欠,沒發現丙字號庫的窗欞被人用細鐵絲輕輕撥開。一道黑影潛入,在瓷器堆里摸索片刻,取走了那卷藏在瓷瓶夾層的 “臨安城郊圖”—— 是皇城司的人,按史彌遠的吩咐 “取” 的。
黑影消失在夜色中時,阿古拉正站在驛館的廊下,望著江南的月亮。他想起蕭虎的話︰“臨安的繁華是糖衣,里面藏著南朝的虛胖。” 江風帶著水汽吹來,混著遠處酒肆的笙歌,他忽然覺得,這場用瓷器做棋子的博弈,比真刀真槍的廝殺更凶險。天邊,一顆流星劃過,像極了虎首堡的狼煙,在提醒他 —— 後路早已斷絕,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