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7 章︰宋使覲見至元四十二年?虎首堡議事廳)
趙勇引李孟穿過三重廊廡,推開議事廳厚重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皮革與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李孟目光如炬,瞬間掃過廳內格局 —— 上首虎皮大椅上鋪著整張西伯利亞黑虎皮,毛色油亮,虎首正對廳門,琥珀色眼珠似含威儀。左列蒙古那顏皆著貂皮袍,足蹬狼皮靴靴尖上翹三寸,綴銅釘),腰間腰刀刀柄嵌著綠松石;右列漢臣則穿朱子深衣,頭戴展腳襆頭,手中笏板按品級分玉、象牙、木三等。
他特別留意到第三排那顏靴底沾著新鮮泥土,心想 “必是剛從軍營趕來”;而右首漢臣袖口磨出薄邊,卻漿洗挺括,顯是久居文職。廊柱間懸掛的 “永固盟約” 拓片,蒙漢雙語並列,墨跡濃淡不一,似是多次重拓 —— 李孟在心中暗記︰“蕭虎治下,蒙漢分置卻又刻意融合,此乃權術。” 腳下青磚光可鑒人,倒映著他的影子,竟與兩側按刀甲士的影子形成三角對峙,無形的壓力讓他不自覺地收了收袖口。
按宋制,外使見藩王需行 “拱手禮”,見天子才跪拜。李孟在階前立定,略一躬身,雙手合于胸前︰“南宋禮部侍郎李孟,奉我皇之命,向蕭將軍問好。” 話音剛落,左列便有那顏怒喝︰“見我主為何不跪?” 李孟未回頭,只朗聲道︰“我乃大宋天子使臣,跪天子不跪藩臣,此乃禮制。”
蕭虎坐在虎皮椅上,手指輕叩扶手上的虎紋雕刻,忽然笑了︰“漢禮重‘分’,蒙古禮重‘誠’,不必強求。” 他目光掃過李孟的展腳襆頭 —— 襆頭角微微上翹,正是南宋文官的標準樣式,卻比大都漢臣的短半寸,顯是刻意低調。“賜座。” 蕭虎話音剛落,兩名漢卒抬來一張楠木椅,椅墊是棉布而非絲綢,與那顏的皮毛墊、漢臣的絨墊都不同 —— 李孟心中了然,這是特意安排的 “中立座”,既示禮遇,又劃清界限。
李孟從隨從手中接過錦盒,盒面繡著南宋國花牡丹,卻在邊緣暗繡纏枝蓮蒙古人喜蓮紋)。他雙手捧盒上前,遞與蕭虎案前的文書官。錦盒打開的瞬間,蕭虎瞥見國書封面的鎏金印 —— 印文 “大宋皇帝之寶” 比蒙古汗廷的印小一圈,卻更精致。文書官用漢蒙雙語宣讀,讀到 “願兩國通好,共御外侮” 時,李孟特意抬眼觀察蕭虎的反應。
蕭虎端起案上的銀碗蒙古式),卻用漢式執碗法 —— 拇指扣碗沿,其余四指托底︰“宋蒙交戰多年,如今忽言‘通好’,李侍郎不覺得突兀嗎?” 李孟答︰“昔日金遼對峙,宋聯金滅遼;如今蒙古勢大,若西拓無度,恐成天下公敵,我朝願與將軍共商‘制衡’之策。” 他故意將 “制衡” 二字說得極輕,卻讓右列漢臣齊齊抬了抬眼皮 —— 這些話,正是他們不敢對蕭虎說的。
李孟趁勢取出南宋地形圖︰“此圖標注我朝江淮布防,將軍若有興趣,可一觀。” 圖上用朱砂標著襄陽、廬州等重鎮,卻在壽春一帶留白 —— 那里正是宋蒙邊境的緩沖帶。蕭虎接過圖,指尖落在留白處︰“此處為何不畫?” 李孟笑道︰“若將軍願與我朝聯手,留白處便是‘互市之地’。”
蕭虎忽然將圖翻轉,背面竟是蒙古西征的簡易路線圖,不知何時被文書官補畫上去。“李侍郎可知,蒙古鐵騎已抵多瑙河?” 他指尖從基輔劃到波蘭,“此處距臨安萬里,宋廷卻關心起我的防務,莫非是怕蒙古轉頭南下?” 李孟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卻不動聲色︰“唇亡齒寒,自古皆然。” 此時案上的沙漏正好漏完,第一回合的言語交鋒,在沙粒墜地的輕響中暫歇。
“將軍既治漢地,讀漢書,當知‘正統’二字。” 李孟忽然起身,“蒙古起于朔漠,入主中原,終究是‘夷’,而我大宋承華夏正脈,將軍若能反正,天下必響應。” 左列那顏聞言皆按刀,蕭虎卻抬手制止,緩緩道︰“李侍郎可知,我書架上有《史記》《漢書》,也有《蒙古秘史》?”
他起身走到廳中,指著輿圖︰“秦滅六國,非因‘正統’,因商鞅變法;漢勝楚,非因‘正統’,因韓信用兵。疆土歸屬,向來憑實力,而非口舌。” 他忽然用蒙語對那顏說︰“南宋人總說‘天命’,卻不知天命在弓馬,在糧儲,在民心。” 李孟雖懂蒙語,卻故意裝傻︰“將軍說什麼?” 蕭虎換回漢話︰“我說,李侍郎若想談互市,可找周顯;若想談‘正統’,請回臨安與書生論去。”
退至階下時,李孟回頭望了一眼 —— 蕭虎正俯身看地圖,左手仍扶著虎皮椅的扶手,拇指反復摩挲虎爪雕刻;右手握著狼毫筆,筆尖懸在 “多瑙河” 三字上方,遲遲未落。他穿的漢式錦袍,領口卻繡著蒙古雲紋,腰間玉帶漢式)與火鐮蒙古式)並掛,兩種文化在他身上奇異地融合。
听周顯說,蕭虎每日卯時起身,先練半個時辰蒙古騎射,再讀一個時辰漢書;處理軍務用蒙文令牌,批閱民政用漢文朱批。李孟忽然想起在大都見過的蒙古貴族,或驕橫,或鄙漢,從未有蕭虎這般 “融而不雜”。返程路上,他對隨從王堅道︰“此人左手撫虎,右手點圖,漢話帶蒙古腔,顯是內心在‘統’與‘治’之間掙扎 —— 這正是他的弱點,也是他的可怕之處。”
覲見後,蕭虎設宴款待,李孟坐在末席,正能听見左列那顏的低語。帖木兒對身旁千戶道︰“南宋人狡猾,別是來刺探軍情的。” 千戶答︰“將軍既讓周顯陪他們看商市,便是只許談生意,不許踫軍務。” 李孟注意到,凡涉及 “蒙古汗廷”,那顏們便提高聲調;談及 “基輔事務”,又刻意壓低聲音 —— 顯是蕭虎與汗廷之間確有嫌隙。
席間上了烤全羊蒙古式)與西湖醋魚漢式),蕭虎用蒙古刀割羊肉,卻用漢式瓷盤盛著;給李孟敬酒用銀碗蒙古禮),給自己斟茶用紫砂壺漢式)。當李孟夸贊 “將軍府中竟有如此好茶”,帖木兒冷笑︰“這是去年從南宋商人手里搶的。” 蕭虎瞪了他一眼︰“是買的,付了虎頭銀錠。” 一個 “搶”,一個 “買”,道盡了那顏與蕭虎的觀念分歧。
右列漢臣雖少言,卻各有動作。周顯給李孟布菜時,特意夾了一塊淮揚風味的豆腐︰“李侍郎嘗嘗,這廚子是楚州人。” 暗示南宋流民在此受善待。李孟問︰“商路通到哪里了?” 周顯答︰“多瑙河對岸也能去,只是蒙古兵盤查嚴。” 悄悄遞過一張商路圖,背面用小字寫著 “西征軍缺藥材”。
散席後,李孟在驛館展開圖,見周顯標注的 “藥材缺口” 旁畫了個小老虎 —— 必是暗示蕭虎急需南宋藥材,卻不便明說。他忽然明白,漢臣們雖依附蕭虎,卻仍念著南宋,想借互市暗通款曲。這層微妙的關系,或許正是破局的關鍵。
深夜的驛館,李孟用密寫藥水在《見聞錄》上記錄︰“蕭虎,雄才大略,治基輔如磐石,與蒙古汗廷貌合神離;兵力約五萬,糧儲可支三年;對宋態度曖昧,既防且用。” 寫完用火烤紙,字跡顯影後,他又補了一句︰“可許以藥材、絲綢貿易,漸次拉攏,不可急圖軍事同盟。”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聲,漢話喊 “三更”,蒙古兵卻在遠處用蒙語報時,兩種聲音在夜空交織。李孟望著桌上的虎頭銀錠,忽然覺得這北境之地,就像這銀錠 —— 刻著虎紋,卻流著漢蒙兩種 “成色”,堅硬而復雜。
次日離堡時,趙勇送李孟至城門,遞來蕭虎的回禮 —— 十匹基輔產的羊毛毯,毯邊繡著虎頭,卻用漢式鎖邊針法。李孟接過,忽然對隨從低語︰“我在臨安時,總听人說北境皆是蠻夷,今日見蕭虎,才知‘虎踞之姿,龍盤之智’,竟不在江南而在朔漠。”
他回頭望虎首堡的城樓,見蕭虎正站在垛口,披著漢式披風,卻戴蒙古皮帽,身影在晨霧中半明半暗。“此人若為宋臣,必是擎天之柱;可為蒙古用,便是心腹大患。” 李孟翻身上馬,錦盒中的回書已寫好,只說 “互市可談”,卻對 “聯合抗蒙” 只字未提 —— 有些判斷,只能藏在心里,帶回臨安那座煙雨朦朧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