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昌平君做好了準備,就要啟程離開咸陽了。
昨天剛下了一場雨,路面上還有積水,馬具也是潮濕的,隨行的人前後忙來忙去,都踩在泥地上,還沒出發,鞋子和褲子都已經沾滿了泥土。
“哥哥,”昌文君來了,他來送昌平君。
他昨晚想了很久,本來他有很多話要交待,可不知道為什麼,兄弟二人一見面,昌文君就流淚了,所有準備好的話,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弟弟,照顧好自己,”昌平君的心情也是復雜的,在弟弟面前他不能哭,他這樣囑咐了一句,再也不知道該說別的什麼。
“君侯,”離開咸陽城,昭明坐在城外的一處大石頭上等著。
“先生,”昌平君迎上去,和昭明行禮。
“君侯,都怪我考慮的不夠周全,”昭明慚愧的說。
“這世界上哪里存在周全的事情呢,先生不必自責,”昌平君回答,“我既然想好了要做這件事情,就已經做好了可能會失敗的打算,如今事態的發展已經比預想的好多了,又有什麼遺憾的呢。”
“君侯,”昭明站起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先生,你回去吧,”昌平君說,“我弟弟昌文君在那里等著,他已經答應要好好照顧你了。”
“抱歉君侯,”昭明和昌平君致歉,“這一點,恐難從命。”
“為什麼?”昌平君不能理解。
“我送送君侯,我們路上說,”昭明和昌平君說。
“先生請,”昌平君本來是騎馬的,听到昭明這樣說,便把昭明請上了一輛馬車。
“這車夫?”昭明問昌平君。
“可靠之人,先生放心,”昌平君回答。
“請問,君侯的兄弟,可與君侯同心?”昭明上了馬車,簡單直接的問昌平君。
“我的兄弟雖然不會為了楚國的社稷奔走,但我兄弟二人情誼甚篤,就算他對我的行動有所察覺,即使有什伍連坐的法律在,他也不會去告發的。”昌平君回答。
“正是如此,君侯,昌文君之所以不會告發你,並不是因為和你有一樣的目標,只是因為愛重您這位兄長。我同他無親無故,又在謀劃著可能會砍頭株連的大罪,他有什麼理由來保護我呢?”昭明說。
“這……”昭明說的確實有道理,昌平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非但如此,一旦事情有變,昌文君說不定還會第一時間將我舍棄掉,免得連累了您。”昭明分析道,昌平君沉默了,道理確實如此。只是他最信任的是自己的弟弟,再想不出還有什麼別人值得托付。
“那,先生有何良策?”昌平君問昭明,昭明笑了,東方樓那邊他依舊沒有想好要不要去,即使去了能發揮什麼作用也說不準,這樣八字沒一撇的事,說出來反而讓昌平君擔心,于是他沒有言明。
“先生果然有辦法,”昌平君看他也不說話只是笑,就推測到,“為什麼要瞞我,難道是先生要做什麼特別危險的事情嗎?”
“不是,”昭明實話實說,“是因為不太靠譜,我怕做不到,所以就不說了。”
“唉,”昌平君嘆了一口氣,“無論成敗與否,先生總是有辦法,您真厲害。”
“君侯,過獎了,”昭明回答,“君侯,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先生請講,”昌平君回答。
“君侯,為什麼這樣執著于楚國呢?”昭明是真的不太明白。
“這有什麼奇怪的,先生難道不也是要救楚國嗎?”昌平君很少反問。
“小人生在郢陳,長在郢陳,從小到大都是楚人,生活在楚地,說著楚地的語言,看著街市上楚地的表演,父母妻子朋友,都是楚人。”
“對我的家人來說,楚國是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如果楚國沒了,就無處可去了,所以我願意為楚國出力。”他繼續說。
昭明雖然是後世來的,前半句話多少帶點水分,但後半句可是一點也沒騙人。
昌平君安靜的听著,也沒有答話。
“可是,君侯您和我不一樣,”昭明說,“您生在秦國,長在秦國。在新鄭謀叛之前,您從來沒有到過楚國,認識的人都在秦國,秦國給您高官厚祿,將您封君拜相。可以說,您現在的身份和地位,都是從秦得來的。”
此話確實不假,在秦國,昌平君能夠在朝廷里做官,而回到楚國,可能只能做個閑散公子,甚至說不定已經在政變中被弒君上位的負芻除掉了。
“秦國雖然對人民嚴苛,但是就朝政來說十分的清明,上下君臣一心,為著統一天下的大業而奮斗,
“而楚國的政壇則可以用烏煙瘴氣來形容,巫師世族,沒有才能的臣子,幾乎沒有什麼說的上是優點的地方。生活在秦國這樣的環境里,您為什麼還堅持要救楚國呢?”昭明問道。
昌平君從剛才起一直默不作聲,听完之後,依舊是許久沒有答話。
“君侯,如果您不願意回答就算了,我只是問問。”昭明見他不說話,于是打了個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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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昌平君說,“先生少坐,我只是在思考。”
“好,”昭明安靜的坐著,等著昌平君的答案。
車子已經離開咸陽有一段距離了,但是昌平君沒有說過要昭明先回去的話,昭明自己也沒有提出先返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咸陽城里有人夜行,住戶也有人打燈,晚上還算有光亮,這里荒郊野外,除了車行的一點點亮,四周一片漆黑。
昭明在馬車里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昌平君坐了一晚上。
“君侯?”昭明沒有想到昌平君竟然這麼認真的在思考問題。
“我想明白了,”昌平君見他醒了,第一句話就說,“停車。”
他帶著昭明下了馬車,昭明對于秦國並不熟悉,昨天晚上睡了一覺,現在已經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他們走到附近一處小河邊。
“步徙倚而遙思兮,
怊惝䤪而乖懷。
意荒忽而流蕩兮,
心愁淒而增悲。”
昌平君看著河水,淡淡的吟誦到。
“好詩,”昭明其實不懂,但還是禮貌捧場。
“多謝先生,”昌平君回過頭來看看昭明,苦笑道,“我父親還在的時候,最愛叩鐘調磬以歌此曲。”
“君侯的父親,真是有才情啊。”昭明說。
“先生是這樣想的嗎?”昌平君問,昭明點點頭。
“可是,我母親則最討厭父親這樣,”昌平君低下了頭,“母親說,楚辭每句話都那麼長,用了那麼多生僻的字,仿佛是故意讓人听不懂。而且,一個大男人,不思建功立業,不思報國,整天唱這樣哀傷的曲子,實在是恥辱。”
“怎麼能這麼說呢?”昭明隔空反駁,“歌因時因風而異,各有各的好,怎麼能用恥辱來形容呢?”
“我想,母親會這樣說,其實是因為不愛父親,”昌平君別過頭去看河水,“我父親是楚國的質子,秦楚世代通婚,相互沾親帶故早就成了習慣。
“我爺爺楚頃襄王的時候,楚國被秦國攻陷了郢都,先王的墓地盡皆被焚,爺爺被迫逃到了陳縣,為了表示收復故都的決心,以陳縣為郢陳。”昌平君說。
原來,我生活的地方,名字是這樣來的,昭明心想。
“爺爺為了交好秦國,迎娶了嬴氏的夫人,同時派遣父親到楚國為質,秦人再次將贏氏宗族的女子,嫁給了我父親作為妻子,生下了我。”昌平君說。
嬴氏和羋氏,真是命運糾纏,昭明想到。
“這本來就是一場政治的交易,母親是秦人女,她理想的男子是秦人男子的模樣,勇武善戰,剛強勇敢。”
“這樣啊,”昭明應和了一聲,他有些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可我父親是個南方來的矮小男人,手無縛雞之力,不愛言征伐之事,只喜歡音樂和辭章,在我母親看來,這完全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
“小時候在家里,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笑,對她來說,嫁給父親是悲慘命運的開始。”昌平君說。
沒有氣候變暖加持的古代清晨的時候實在寒氣逼人,昌平君穿著單薄的衣服,迎著水邊的大風。
“母親的預感只對了一半,”昌平君繼續說,“爺爺去世了,楚國的王位空了出來,父親為了繼承王位,偷偷的和臣子交換了衣服。我和母親則被留在了秦國,我成為了新的楚國質子,即使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楚國。”河風吹動他的散發和胡須。
“那個時候你多大,”昭明一邊問一邊脫下自己的外衣遞給昌平君。
“三四歲,”昌平君回答,“父親走的時候母親正懷著弟弟,已經有七八個月了。”
“這樣,他也忍心走?”昌平君點點頭。
“他還有其他的孩子,來之前就有了,就是現在的楚王,”昌平君接過昭明的衣服穿上,告訴他,“母親其實並不難過,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叫熊滿,這個名字是父親起的,意思是他很滿意。而我弟弟叫熊啟,是母親起的,意思是,父親終于走了,她正要開啟新的人生。”
竟然是這樣,昭明听到這個解釋,昭明感到很神奇,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之前也是同昌平君朝夕相處,但是昌平君對他來說,仍然一直更像是一個歷史人物。
今天听到他這樣講自己的名字,昭明忽然感覺,他真的是一個活著的人。
“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喜歡我,她總是說,我太像父親了,”昌平君說,“我有一次,還偷听到她和自己的姐妹私下里說,她看見我就好像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她對于父親並不感到懷念,只覺得我像是陰魂不散的噩夢。”
“父親是父親,您是您。”昭明說。
“先生會這樣想,可能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我父親,”昌平君無奈的說,“明明我和父親也沒有怎麼太認真的相處過,對他的印象很淺,但是周圍見過他的人都說,我無論是說話做事,哪哪都像。”
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昭明也覺得有些神奇。
“再後來,弟弟逐漸長大了。”昌平君繼續回憶,“我小的時候看起來總是一點點的個子,好像怎麼也長不大。弟弟呢,六歲就超過我十幾歲了。到十三四的時候就超過了母親,一看就是個偉岸的秦人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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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是奇怪,明明父母都是一樣的,我和弟弟之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區別呢?”昌平君說起了自己的弟弟昌文君。
這叫,選擇性遺傳,昭明在心里說,但是他沒打斷昌平君。
“所以,母親特別喜歡弟弟,弟弟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而我即使特別努力,也只能讓母親不對我生氣而已。”昌平君嘆了一口氣說。
小孩子對母親的偏愛最為敏感了,昭明心想,即使父母小心謹慎,有時還是會留下一些陰影,更不要說是這樣明目張膽的偏愛了。
“因為母親這樣不喜歡我,所以小的時候我總幻想著父親是愛我的。後來長大一點我才想明白,如果父親真的愛我,又怎麼會幾十年了,連一封書信也沒有呢?”昌平君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您和昌文君……”昭明想問。
“母親愛弟弟,不是弟弟的錯,也許有些的命里就是能獲得更多的愛吧,”昌平君回答,“弟弟和我一樣從小失去了父親,我是哥哥,多照顧他是應該的。”
“其實,昌文君並不缺父親,”昭明說,“長兄如父嘛,您就是他的父親。”
“也許吧,”昌平君回答。
“人呢,家庭不幸,就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國家上,”他繼續說,“不知道是不是母親一直說我不像秦人的緣故,我和秦國,總好像是隔著一層。不管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仿佛都格格不入。”
“有一次,我和弟弟跟著母親一起到別人家做客,主人請了楚國的樂隊演奏編鐘給我們听。
“我听到敲編鐘的聲音,感覺仿佛是天籟一般動人。但是母親邊听邊教育弟弟,說這是靡靡之音,听多了,要亡國的,我在一旁,害怕的不敢說話,生怕母親發現我喜歡這樣的曲子。”昌平君回憶道。
“後來呢?”昭明忍不住問。
“後來,母親死了。”昌平君回答,“忽然就死了,前一天還說要去給弟弟置辦幾件新衣服。”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您。”昭明抱歉的說。
“都是過去的事了,”昌平君擺擺手,“說起來很奇怪,母親雖然從來沒愛過我,可是,她卻仿佛是我和秦國的最後一條紐帶,
“母親死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听過秦國的歌謠,也再沒有努力的去模仿過秦人拉弓射箭。”說著,昌平君比劃了一下,做了一個拉弓的動作。
“那個由秦國女子所生的得不到愛的孩子仿佛和母親一起死了,之後的我是另一個我。”昌平說。
“當我被大王趕到了郢陳居住,弟弟為我打抱不平,覺得王上薄德寡恩,但我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在郢陳,這里的人和我有著相似的身材,大家也都愛听編鐘,愛歌楚辭,沒有人會覺得我不對,在這里,我活的反而很自在。”說著,他把衣服裹的更緊了一些。
“所以,您不希望楚國滅亡,對嗎?”昭明問。
“是的,”昌平君問,“听起來,是不是很奇怪,”
這叫文化認同,昭明心想,不過這個時候的人沒有這麼明確的觀念。
“不,我不覺得奇怪,”昭明實話實說。
“真的嗎?”昌平君問,昭明點點頭,昌平君笑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氣質,愛好不同的東西。因為對于某一種文化的認同,而產生出親切的感受,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昭明繼續說。
“可是,弟弟總是說,楚國人重巫信鬼,沒有什麼值得愛好的東西,”昌平君說。
“巫鬼之事雖然不符合現實的道理,但是如果不影響現實人生抉擇,出現在詩歌辭章里,其實也沒有什麼關系,”昭明說。
“真的?”昌平君從來沒有听到別人說過這樣的話。
“屈子的辭章里也有巫和山鬼,但是他依舊是個好的大夫,”昭明舉例。
“每種事物都有適合它出現的地方,被人不恥的巫鬼之物出現在合適的地方也可以浪漫的想象,世界上的東西很難說有什麼絕對的好與不好,更多的時候只看人要怎麼接受它。”他對昌平君說。
昌平君久身處秦人之間,對于好談神鬼的楚文化具有著深刻的不自信感。
這種對于文化的不自信也傳導到了他自己身上,對于喜愛這種文化的自己,他向來也是具有一種自卑感。
他羨慕昭明能夠這樣寬容的對待楚地的文化,同時也更加欽佩自己新結交的這位先生。
“我還是第一次,和人說這些話,”他笑著說。
“這樣啊,”昭明回答,“那這可真是我的榮幸。”
“有什麼榮幸的,”昌平君無奈的搖搖頭,“一個四十多的人,兒子都成年了,卻總是忘不了這些小事。”
“這並不是小事,君侯,”昭明說,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這句話他听過,但他自己的童年還算幸福,因此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感受。
“每次想到這些事情,我總是忘不了母親那厭惡的表情。我總覺得,說出這些話,要讓人討厭的。”昌平君顯然是個糟糕童年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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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昭明安慰他。
昌平君這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說不上有什麼特別有特色的地方,因此別人見過他可能大多數是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討厭肯定是說不上。
“你沒有什麼惹人討厭的地方。”昭明肯定的說。
昌平君沒有回話,他笑了,太陽終于有了一些溫度,沒有剛才那麼冷了。
“君侯,我們回去吧,”雖然太陽已經出來了,但昭明還是對昌平君說,“這里太冷。”
“先生,”他沒想到昌平君還有問題。
“怎麼了?”昭明問道。
“先生說,自己救楚國,是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昌平君說,“那現在,先生的親族,關系近的,都已經在秦國了。楚國的興亡,已經不會再對先生的家人造成什麼影響,這樣,先生還要繼續冒著天大的風險,來幫助楚國嗎?”
昭明愣住了,確實,他現在父母妻子兄弟都在秦國,幫助楚國才是會讓全家都處于危險的境地。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麼要繼續冒險呢?
“先生不用著急,您可以慢慢想,”昌平君看著昭明的反應,說道,“這里離咸陽已經很遠了,再前進,折返要花的時間太長。我派人送您,您回去吧。”說完他轉身走了。
昭明一個人站在河邊,看著越來越明亮的太陽灑在水面上,內心翻江倒海,不能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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