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八仙桌的木紋里流淌,沈星河的指尖懸在書匣銅鎖上方,像觸到了一塊突然融化的冰。
他慣性地想抽開匣蓋,指腹卻先撞上了空蕩的底層——水質筆記昨天被他親手壓進匣底時,還墊著母親織的藍布,此刻那片藍也跟著筆記沉了下去,只剩匣內三道淺槽,像被風刮平的雪窩。
"星河哥?"
門軸吱呀聲里,林夏抱著一摞灶語卡進來,竹籃邊沿還沾著晨露。
她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和父親忘收在竹椅上的那件一個顏色。
沈星河這才發現,原來林夏總愛挑和母親相似的衣料,針腳都學著往密實里走——他從前竟沒留意過。
"是不是不該交出去?"林夏把卡攤在桌上,最上面那張寫著"周小海媽說她夢見前夫回來吃飯",墨跡未干,洇出小片暈染,像團沒化開的紅糖。
她指尖絞著卡角,眼尾微微翹著,像只怕踫碎什麼的貓。
沈星河望著那團暈染,忽然笑了。
他伸手替她理平卡紙褶皺"你昨天抄到這張了?"林夏點頭,耳尖泛紅——她總說抄這些家長里短沒出息,可每次抄完都要多描兩筆,把"夢見"的"夢"字寫得特別圓。
"你看,"他用指節敲了敲那張卡,"火沒斷,話也沒停。"陽光穿過窗欞,在他手背上投下細塵的影子,"我只是不再需要當那個記名字的人。"
林夏的眼楮亮起來,像被點著的燈芯。
她抓起最底下一張卡晃了晃"張嬸今早又說,修灶要加風道得看風向,我標了"灶修03",你上次教的編號法!"竹籃在她懷里輕晃,帶起一陣槐花香——她總在籃底墊新鮮槐花,說這樣紙頁不會潮。
沈星河轉身拉開書匣最下格,油布 聲里,一塊焦邊的舊布露出來。
布角沾著醬漬,深褐的,像片凝固的晚霞。"這才是真正的賬本。"他把布攤在桌上,醬漬在陽光下泛著暗金,"聞得到咸淡,摸得出厚薄。"
院外傳來鐵器踫撞聲。
沈建國蹲在葡萄架下修輪椅,扳手敲在鋼架上,叮當響得清脆。
他改裝的代步車裝了手搖發電機,遮雨棚是用母親舊窗簾改的,湖藍色,落著幾點雨痕。
"你娘走前最後洗的,就是這塊布。"沈建國擦著手走過來,粗糲的手掌抹過輪椅扶手,"她說,飯糊一次沒關系,人冷一場,就難熱了。"他喉結動了動,目光落在布角焦痕上——那是十年前廚房著火時濺的,當時沈星河正為高考熬夜,母親端著熱牛奶沖進來,圍裙角擦過灶火。
沈星河的呼吸頓住。
前世母親臨終時,他正攥著手機在機場狂奔,並購案的合同在公文包里硌著肋骨。
護士打電話說"阿姨一直在看門口",他對著手機喊"再等半小時",卻終是沒趕上最後一眼。
而這一世,他守著這方院子三年,給母親擦過二十三次手,喂過十七次粥,卻從未問過,為何這塊燒糊的布總在書匣最底層。
"她那時疼嗎?"他聲音發緊。
沈建國彎腰撿起地上的螺絲,陽光在他鬢角的白發上跳"疼啊,可她笑著和護士說,我家小星熬粥有進步,就是鹽總放多。"他把螺絲擰進輪椅踏板,"後來我才懂,她不是記掛布,是怕我們忘了——日子是米和水熬出來的,不是數字和合同。"
午後的陽光移到東牆,林夏舉著圍裙布站在冷灶堂前。
新換的木牌被雨水沖得發亮,"人間煙火,代代相傳"幾個字在光影里浮動。
她提議把布嵌進紀念牆當鎮物時,眼楮亮得像要燃起來——這姑娘總愛把舊物往熱鬧處放,說"越多人看見,越不容易斷"。
沈星河沒反對,卻在林夏翻找錘子時,悄悄剪下布角指甲蓋大的一塊。
他背過身,用母親舊縫衣針把布片縫進衣袋內襯。
針腳歪歪扭扭,像孩子畫的線,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必須帶走一點,才能真正放下全部。
傍晚的風裹著槐花香鑽進廚房。
沈星河蹲在灶台前,炭條在松木板背面沙沙作響。
他沒寫字,也沒畫圖,只順著炭痕刮出波浪似的紋路——像極了母親攪粥時,粥面蕩開的漣漪。
木板掛得很低,要彎腰才能看見,他想,這樣挺好,只有真正低頭過日子的人,才看得見。
深夜的夢來得很輕。
沈星河夢見母親站在老灶前,藍布衫被蒸汽洇濕了一片。
她攪著粥,回頭時眼角帶著笑"你現在燒的飯,終于不像任務了。"他想應,喉嚨卻被粥香堵住,等再睜眼,窗外已泛起魚肚白。
隔壁傳來輕咳聲,接著是火折子"刺啦"劃亮的響。
沈星河披衣出門,見父親正往臨時灶里添柴。
砂鍋里飄出藥香,是給趙師傅煨的,那老人中風後喝不得涼藥,父親便每天早起半小時。
"你咋知道我醒了?"他倚著門框問。
沈建國往灶里塞了把松枝,火星 啪炸開"門響了半秒,是你特有的遲疑。"他轉頭時,晨光正漫過他眼角的皺紋,"你娘走後,我總在半夜听門響——怕你像前世那樣,揣著合同就往機場跑。"
沈星河喉嚨發緊。
他蹲下來幫父親添柴,松枝在火里 啪作響,像極了母親當年說"粥要滾三滾"時的語氣。
火星竄起來,映得父親的白發泛著暖光,也映得他衣袋里的布片微微發燙。
院外忽然傳來銀鈴似的笑聲。
沈星河抬頭,見籬笆邊閃過一角花布裙,是隔壁王奶奶家的小孫女,扎著兩個羊角辮,正踮腳夠槐花枝。
她懷里抱著個紅布包,邊角露出半截竹片——像是裝著新收的灶語卡。
"該準備早粥了。"沈建國起身拍了拍褲腿,"今天輪到小夏熬南瓜粥,那丫頭總把糖放多。"
沈星河望著籬笆外的花布裙角,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指的灶膛方向。
原來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刻在牆上的字,也不是鎖在匣里的本。
它是父親修輪椅時的叮當響,是林夏抄卡時的槐花香,是此刻晨風中飄來的粥香,是那個踮腳夠花的小丫頭,正把新的故事,悄悄放進紅布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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