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後半夜落下來的。
沈星河合上書匣時,梆子聲還裹著夜來香的甜。
待他摸黑爬上床,窗欞外先有細碎的沙沙響,像誰在抖落曬了一整天的蘆花被。
等他迷迷糊糊要睡過去,雨勢突然大了,雨點砸在青瓦上, 啪啪濺起星子,倒把他砸醒了。
他掀開薄被坐起來,床頭的搪瓷缸里浸著半塊肥皂,被雨水潤得透亮。
月光早被雲吞了去,屋里只余窗紙透進來的青灰光。
他盯著那缸水看了會兒,突然想起書匣里的水質筆記——母親從前總說,雨水要接頭場,濾三遍才能存進瓦罐。
他赤腳下地,木屐在青磚上敲出空響。
書匣擱在八仙桌最里側,銅鎖因潮氣泛著淡綠。
他解開鎖扣時,指腹蹭到匣沿的毛刺,那是去年修書匣時父親沒磨平的,扎得人一疼。
兩本冊子並排躺在匣底。
水質筆記的封面是深棕牛皮紙,邊角卷起的弧度像被風掀了半輩子的舊帆;柴火賬本更舊些,封皮是母親用舊藍布縫的,布紋里還沾著灶灰,被手掌反復摩挲的位置起了毛邊,和水質筆記的磨損痕跡竟重疊得嚴絲合縫。
他指尖輕輕撫過兩本冊子的卷角,忽然想起母親臨終那天。
她攥著水質筆記往他手里塞,掌心燙得驚人,卻說“別讓人渴著。”而那本記滿紅燒肉火候、腌菜要壓多少塊青石的菜譜,她留給了父親。
當時他只當是母親病糊涂了,直到今晚——
雨水順著瓦當落進院里的青石板槽,叮咚聲里,他忽然懂了。
水質筆記記的是井深、水脈、雨季旱季的規律,是生存的刻度;柴火賬本記的是誰家灶膛愛跑煙,哪家新媳婦熬粥總撲鍋,是日子的溫度。
母親把生存的責任交給他,卻把生活的煙火氣留給父親——有些擔子,錯位了才壓不垮人。
雨一直下到後半夜。
次日晨霧未散時,林夏的竹籃先到了。
她踩著青石板往院里走,鞋尖沾了星點泥。
竹籃里裝著新摘的空心菜,菜葉上還凝著水珠,最上面壓著張灶語卡——這是她堅持了三年的習慣每天收集街坊們在灶前說的話,“李嬸說熬湯要放片姜去腥味”“王伯抱怨新灶膛漏風”,都記在毛邊紙上,夾進柴火賬本。
“今日的卡……”林夏話音未落,就見沈星河從堂屋走出來,手里捧著那本藍布封皮的賬本。
他把賬本推到她面前時,竹籃里的空心菜晃了晃,水珠濺在賬本邊緣。
林夏慌忙去接,指尖觸到封皮的毛邊,像被什麼燙了似的縮了縮“這不是你娘留給你的?”
“它是留給‘記得的人’的。”沈星河望著她發頂沾的霧珠,“現在,你是。”
林夏沒說話。
她低頭盯著賬本,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沈星河知道她想問什麼——為什麼是現在?
為什麼是她?
他沒說出口的是,最近總有些片段在腦子里模糊。
上周他想不起騰訊下一輪融資的時間,前天連林夏大學報考的志願都記不清了。
金手指像退潮的海,正一寸寸從他身體里抽離。
若再攥著這本記著人間煙火的賬本,那些殘存的預知,只會把真實的溫度燙出洞來。
而林夏的灶語卡不一樣。
她會在李嬸說“湯要放姜”時追問“是新姜還是老姜”,會在王伯抱怨漏風時蹲在灶前看半天,筆記里總帶著鉛筆涂抹的痕跡——那是猶豫,是笨拙,是人間該有的樣子。
“星河?”林夏的聲音把他拉回來。
她已經翻開賬本,第一頁是母親的字跡“1998年春,小夏第一次來家吃飯,把粥吹涼了才遞給奶奶。”
“我記。”她抬頭時,眼楮亮得像剛擦過的玻璃,“但得你教我分類。”
這時沈建國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來。
他拎著工具箱,膠鞋上沾著泥,看見兩人守著賬本,只“嗯”了一聲,轉身去了偏屋。
等沈星河要去幫父親搭手,卻見老人正蹲在工具箱前,從最底層掏出個牛皮紙包。
紙包邊角磨得發白,解開時簌簌掉著碎紙屑。
“這些……”沈建國把圖紙攤在八仙桌上,“你以前說灶膛要改風道,說余熱能烘尿布,說小孩夠得著的地方要包鐵皮……我閑著也是閑著,就畫了。”
圖紙一張疊一張,最上面那張標著“防星河小時候燙傷”——二十年前,小星河扒著灶沿看煮元宵,被燙得直哭。
父親用鉛筆在圖紙角落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火苗,旁邊寫著“包銅皮,高過小孩手肘”。
沈星河喉頭發緊。
他想起自己從前總嫌父親話少,如今才懂,有些愛不用掛在嘴邊。
這些圖紙是父親的另一本賬,沒有日期,沒有標題,卻每一筆都刻著“為他”。
“畫著玩的。”沈建國搓了搓手,指尖還沾著鉛筆灰,“明兒張嬸家要修灶,我拿這圖試試。”
“試試。”沈星河聲音啞著,伸手按住父親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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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手比記憶中更糙,指節因常年握瓦刀有些變形,卻暖得燙人。
傍晚雨停時,三人圍坐在堂屋燈下。
林夏把新收的灶語卡攤開“張嬸說修灶要加風道”“周小海媳婦問腌菜要壓多少石頭”。
沈星河教她在卡片角落標上“灶修03”“腌菜17”,說這樣找起來方便。
沈建國則在圖紙背面記明天要帶的工具“瓦刀、泥鏟、銅皮三尺”,寫完又補了句“給小海家娃帶塊灶糖”。
筆尖劃紙的沙沙聲,尺子量線的輕響,混著窗外麻雀歸巢的嘰喳,像織機在織一匹柔軟的布。
沈星河望著他們低頭的側影,忽然想起前世那些在會議室里敲鍵盤的深夜。
那時他以為掌控了未來,卻不知道最珍貴的“預知”,從來不在股票代碼或風口數據里。
是林夏會為一張灶語卡反復確認的較真,是父親把“為他”藏進圖紙的沉默,是此刻燈影里三個人的呼吸聲——這些才是時間該有的質地。
夜漸深時,林夏抱著賬本回了家。
沈建國收拾圖紙,說要再檢查遍工具。
沈星河端著搪瓷缸去院外倒水,經過書匣時頓了頓。
他把水質筆記輕輕放進匣底,合上蓋子時,銅鎖“ 嗒”一聲,像句輕輕的嘆息。
衣袋里原本裝手機的位置空著,現在只塞著枚褪色的橡皮筋——那是林夏昨天給他扎賬本用的。
抬頭望天時,屋檐還在滴水。
從前他總嫌雨麻煩,現在卻覺得這滴答聲像首慢歌。
風掠過冷灶堂方向,那里新換的木牌被雨水沖得發亮,隱約能看見上面的字“人間煙火,代代相傳”。
他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楮。
那時她已經說不出話,卻拼命用眼神指他,又指父親,最後指了指灶膛的方向。
現在他懂了——有些事不必說透,只要有人接著記,有人接著改,有人接著把熱粥熬得香,日子就不會斷。
“媽,我不渴了。”他對著屋檐滴下的雨輕聲說。
一滴雨正好落進他攤開的掌心,濺起的光點,像誰在雲端輕輕應了聲。
後半夜雲散了。
次日清晨,晨光斜斜照進老屋西窗。
沈星河揉著眼楮坐起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趴在八仙桌上睡著了。
陽光里飄著細小的塵粒,照見母親常坐的竹椅上,搭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是父親今早出門前忘收的。
他伸手摸了摸那布衫,還帶著陽光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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