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驗收組的黑轎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先到了。
沈星河站在老灶房門口,看三個穿藏藍制服的人從霧里走出來,為首的中年男人領口別著工作牌,金屬扣在晨霧里泛著冷光——正是昨夜來要整改方案的組長。
"沈先生。"組長點頭,語氣比昨夜多了幾分公事公辦的冷淡,"我們按約定來驗收。"
沈星河沒接話,伸手往巷子里虛引"先吃早飯吧?"他指節上還沾著灶灰,袖口挽到小臂,像個剛從灶台邊起身的尋常住戶。
組長眉峰微挑,另外兩個隨行人員交換了個疑惑的眼神。
但沈星河已經轉身往巷子里走,青石板被他的膠鞋踩出細碎的水聲。
霧里飄來酸香,是陳阿婆家的霉豆腐起壇了——那是母親當年教她的手藝,用陶甕封了七七四十九天,啟封時要敲三下甕口,說"老味醒了"。
"陳阿婆,來客了。"沈星河在一扇朱漆斑駁的院門前停步,門里傳來瓷碗磕踫的脆響。
扎著藍布圍裙的陳阿婆探出頭,銀發在霧里泛著柔光"可算把你們盼來了!
快進屋,我蒸了米糕,霉豆腐剛拌了香油。"她拽著組長的袖子往屋里拉,像拽自家晚輩,組長僵硬的後背在跨門檻時軟了軟。
另兩個組員被分到了趙師傅家和張嬸家。
趙師傅家飄著米糊香,周小海蹲在灶前拉風箱,臉紅得像灶膛里的火,見人進來手忙腳亂擦圍裙"叔,這是我磨的米,摻了點桂花,趙爺爺說甜。"張嬸家更熱鬧,街道主任正捧著藍邊碗笑,碗里浮著幾瓣金黃的桂花"張嬸您這粥,比我媽當年熬的還香。"
沈星河站在巷口看著,手插在褲兜里。
兜里的"柴火賬本"邊角有些卷了,那上面記著二十天前的雨夜——他蹲在老灶前給李奶奶熱藥,火苗舔著藥罐,李奶奶摸黑塞給他個煮雞蛋,蛋殼上還沾著灶灰。
現在這些細碎的溫度,正從每扇敞開的院門里涌出來,漫過驗收組緊繃的肩背。
"三段松枝三聲爆——"
童聲突然從老灶房方向飄來。
林夏帶著七個孩子站在檐下,最小的妞妞才五歲,舉著根松枝當道具,奶聲奶氣地唱"三代人燒一鍋飯,火舌舔過舊鍋沿,香到隔壁掉筷子"孩子們的聲音像一串被風吹響的銅鈴,驚得巷子里的麻雀撲稜稜飛起來,撞散了晨霧。
沈建國不知何時站在了供桌前。
他手里捧著母親的陶盆,用粗布一遍一遍擦,盆底的裂紋被擦得發亮——那是去年冬天他摔的,當時急得直搓手,還是林夏用蛋清混糯米粉給他粘好的。
擦著擦著,一張紙從他褲袋里滑出來,輕飄飄落在青石板上。
"爸。"沈星河剛要去撿,趙師傅已經彎下腰。
老人眯著眼楮看紙上的字,突然拔高了聲音"哎!
這不是老沈當年的下崗證明嗎?"
所有人都圍過來。
泛黃的紙上,"沈建國"三個字被紅章蓋得半隱半現,背面卻密密麻麻爬滿鉛筆字"同意保留老灶"、"沈師傅家的火暖"、"此戶持火,代代相傳"最下面是李奶奶的歪扭簽名,周小海畫的小太陽,還有陳阿婆按的紅手印,紅泥在紙上暈開,像朵開敗的花。
沈建國的手突然抖起來。
他想起三個月前的深夜,自己蹲在灶前抹眼淚——下崗證被他揉成一團塞在灶台縫里,覺得這張紙比灶灰還髒。
是哪個孩子翻出來的?
是妞妞嗎?
那回她蹲在灶邊看他燒火,說"沈爺爺的火會笑";還是周小海?
這小子總偷摸往灶里塞松枝,說"松枝香是給火加的糖"
"上級的意思"組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想。
男人手里還捏著半塊米糕,剛才被陳阿婆硬塞的,"可以保留"非集中式傳統炊事試點"。"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軟得像巷口的晨霧,"我們會給補貼,掛塊牌子——"
"不用。"沈星河突然開口。
他站在老灶前,火苗在他眼底跳動,"火要是成了項目,就聞不到飯香了。"
全場靜了一瞬。
趙師傅的米糊鍋"咕嘟"冒了個泡,周小海的風箱停在半空,林夏懷里的妞妞把松枝掉在了地上。
組長張了張嘴,最終點點頭"行。"他低頭看了眼手里的下崗證,又抬頭看沈建國"您這火,確實不用牌子。"
傍晚的灶膛燒得更旺了。
沒有主持人,沒有賬本,老巷里的人自發搬著馬扎圍過來。
張嬸講她婆婆當年用灶火烤紅薯,烤得皮焦里甜;趙師傅說他兒子小時候偷灶上的饅頭,被燙得直甩手;陳阿婆摸著陶盆上的裂紋,說"這道縫里,藏著咱們巷子的熱乎氣"。
沈星河悄悄退到院外。
風里飄來竹片相擊的輕響,他抬頭,看見林夏踩著凳子掛風鈴——竹片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是孩子們寫的"灶語""火要軟著燒,日子才甜"、"借把火給鄰居,自己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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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對。"林夏轉身,發梢沾著竹屑,"火有人接,就能睡了。"她指腹輕輕踫了踫風鈴,竹片發出清越的響,像有人在說悄悄話。
子時的月光爬上屋檐時,沈星河走進老屋。
樟木箱的銅鎖" 嗒"打開,里面躺著部老式手機——這是他重生後留的最後一件"未來"物件。
屏幕亮起的瞬間,未接來電提醒瘋狂跳動有前世公司的號碼,有投資伙伴的急訊,有二十年前就該斷的聯系。
但他沒看,只是新建了條草稿"不必找我,火在這里。"
關機鍵按下的剎那,世界突然靜得能听見自己的心跳。
他把手機重新鎖進箱子,轉身時看見窗外泛起魚肚白。
第一縷晨光穿過風鈴,落在老灶台上——灰燼還溫著,余煙像條淡灰色的絲帶,慢悠悠飄向房梁。
晨霧散得比往日早。
沈建國推開院門時,老巷里靜悄悄的。
陳阿婆家的門虛掩著,陶甕還敞著,霉豆腐的酸香淡了;趙師傅家的風箱靠在牆根,沒了周小海的打鬧聲;老灶房的煙囪直挺挺立著,沒冒一絲煙。
他蹲下身添柴,火柴擦了三次才點著。
火苗剛竄起來,就听身後"吱呀"一聲——是沈星河提著空水桶從井邊回來,褲腳沾著露水。
"井水沒挑?"沈建國問。
"嗯。"沈星河把水桶放在階下,抬頭看天,"今兒天好,該曬曬陶盆。"
陶盆還在供桌上,里面的蔥苗蔫了。
沈建國撥了撥灶膛,火星子" 啪"蹦出來,卻沒往日的熱鬧。
他突然想起昨夜散場時,周小海拽著他的衣角說"沈爺爺,明兒我想跟您學"三亮三暗"。"可此刻巷子里靜得能听見自己的心跳,只余灶膛里的火星,在晨光里慢慢暗下去,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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