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听見腳步聲近了,松枝在灶膛里 啪爆開一粒火星,映得磚牆上的影子晃了晃。
\"沈先生早。\"護工小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膠鞋在濕地上碾出吱呀聲。
她手里提著保溫桶,發頂沾著晨露,\"陳阿婆說今兒停火,灶要空一天養養氣。\"
沈星河的手還停在松枝堆上,指尖沾著的柴灰簌簌往下掉。
他蹲下身摸了摸爐壁,溫度早散得干干淨淨,磚縫里的積灰細得像霧,沾在指腹上,倒比昨夜灶膛里的余溫更真實些。
\"養氣?\"他低笑一聲,喉結動了動。
昨夜夢里母親系著藍布圍裙的模樣突然浮上來,那句\"火不在灶里,在人心里\"像一根細針,輕輕挑開了他心口的軟肉。
他把鋁飯盒擱在灶台邊,盒底與瓷磚相踫的輕響里,藏著句沒說出口的\"好\"。
\"林老師來了!\"小李的保溫桶剛擱穩,門就被風撞開條縫。
林夏抱著一疊照片擠進來,發梢還滴著雨珠,淺藍外套的肩頭洇著水痕,\"你看孩子們昨晚拍的。\"
照片攤開在灶台上,水珠在相紙邊緣洇出淡藍的暈。
沈星河的指尖停在第三張——沈建國穿著深灰外套站在灶前,雙手比著\"開始\"的手勢︰左手掌攤平,右手食指戳在掌心;另一只手又換成\"等待\",雙手交疊在腹前,腕骨微微抬起。
老人的皺紋里全是認真,像在解一道比數學題還難的方程。
\"他什麼時候學的?\"沈星河的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的舊報紙。
林夏抽了張照片擦他指腹的柴灰,發尾掃過他手背︰\"昨天你去買松枝,我教小航打節奏,你爸搬著蜂窩煤站在窗外看。
後來我收拾相機,他突然問"這手勢能教我麼?
"說要跟上"啞巴主廚"的節奏。\"
最後幾個字像塊熱炭,\"轟\"地燒穿了沈星河二十年來築的殼。
他想起前世父親總說\"大老爺們學什麼花把式\",想起重生後第一次帶父親去醫院體檢時,老人攥著體檢單的手在抖,卻硬撐著說\"我好得很\"。
原來有些改變,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像春草破了凍土。
\"叮鈴——\"陳阿婆的銅鈴在走廊響起。
林夏把照片收進防水袋,指尖掠過沈建國那張時頓了頓︰\"我去幫阿婆擺輪椅,你幫我整理下"星星角"?\"
\"星星角\"是養老院最東邊的玻璃櫃,裝著老人們的\"寶貝\"︰張爺爺的搪瓷茶缸,李奶奶的銀頭簪,還有沈星河去年發起的\"火種罐\"——每個在廚房幫過忙的人,都可以放件與\"火\"有關的小物。
他蹲下來翻鐵皮盒,最底層突然硌到指尖。
是顆極小的紙星,邊角毛糙,顯然用半張紙折的。
展開時飄下粒米大的碎屑,紙上用藍黑鋼筆寫著︰\"我燒糊了三十七年飯,今天第一次有人問我火候。\"落款\"王\"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寫的。
沈星河的呼吸頓住。
他認得王姨,五十來歲,總系著洗得發白的圍裙,往鍋里添水時永遠低著頭,水漫出來也不說話。
上周他教老人們控火,輪到王姨時,她舉著鍋鏟往後縮,是他走過去輕輕托住她手腕︰\"您看這火苗,像不像您織毛衣時繞的線?\"
他摸出兜里的舊錄音筆電池——那是母親生前給收音機換電池時剩下的,金屬外殼磨得發亮。
他把電池輕輕放進火種罐,紙星壓在最上面。
有些溫暖不必發聲,踫一踫,就能燙穿三十年的沉默。
傍晚的風突然急了,卷著梧桐葉拍在窗玻璃上。
沈星河正給陳阿婆讀報,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沈建國提著半籃干柴站在門口,褲腳沾著泥,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明天要用的。\"
\"陳阿婆說今夜不生火。\"沈星河起身要接竹籃,卻被父親避開了。
老人把柴堆在牆角,柴枝踫出細碎的響︰\"空的是灶,不是心。\"
他從褲兜摸出塊火石,黑 的,邊緣磨得發亮。\"你媽留下的。\"沈建國把火石塞進兒子掌心,指腹蹭過沈星河手背上的舊疤——那是他十歲時偷玩火盆燙的,\"當年她在鄉下教書,冬天教室冷,就靠這玩意兒生爐子。
後來我總說"有煤球要什麼火石",現在才明白......\"
他沒說完,轉身要走,卻被沈星河叫住。\"爸。\"沈星河捏著火石,涼意透過掌心往骨頭里鑽,像一顆沉睡的心跳,\"明早我教您打"開始"的手勢?\"
沈建國的背僵了僵,又慢慢松下來。
他沒回頭,只抬手抹了把眼角︰\"成。\"竹籃磕在門檻上的輕響里,混著句幾乎听不見的\"我等這聲,等了三十年\"。
深夜的老屋飄著潮味。
沈星河推開門,就著月光看見灶台泛著幽藍的光——是半爐悶火,濕柴壓著,火星子在柴縫里忽明忽暗。
他蹲下來,用火鉗輕輕撥了撥柴堆,火苗\"呼\"地竄起來,映出牆上母親遺照的輪廓。
他摸出兜里的紙星,輕輕投進火里。
紙邊蜷起,\"王\"字先著了,接著是\"火候\",最後是\"三十七年\"。
火光騰起的剎那,櫃子上的\"支爐計劃\"筆記本閃了閃——那是他重生後寫的,記錄著如何幫養老院改造廚房、培訓護工、聯系公益組織。
封皮被梅雨季的潮氣浸得發皺,頁腳卻新添了幾行字,是父親的筆跡︰\"第七頁的磚灶圖紙,煙囪要往南偏十五度。\"
他合上衣櫃,沒關燈。
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青瓦上的聲音,和著灶膛里的 啪聲,像誰在說悄悄話。
臨睡前,他摸出手機看日歷——明天就是\"無聲糊鍋節\"了。
月光漏進窗欞,照在床頭的火石上,那點冷光突然暖了起來,像誰藏了顆星星在里面。
迷迷糊糊要睡時,他听見風里飄來句夢話般的低語︰\"明兒啊......得把黑布簾洗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