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天井的梧桐葉剛落了一層,三十六口舊鍋就擺成了圓。
鍋底沾著各家的老油垢,有的是鋁制飯盒敲扁改的,有的帶著搪瓷脫落的星斑,最中間那口黑鐵鍋,是陳阿婆顫巍巍從床底拖出來的——她說這是1998年廠礦食堂最後一口沒被收走的大鍋。
\"第三次糊鍋節,輪咱們天井了!\"陳阿婆的拐棍敲在青石板上,聲音比前兩次都響。
她今天穿了件棗紅對襟褂子,扣眼上別著朵塑料小紅花,是護工小周早上給別上的。
老人眯著眼楮掃過圍成圈的鍋台,忽然提高嗓門︰\"今晚不評誰燒得好!
就看誰敢把鍋底刮干淨!\"
圍觀的人哄地笑了。
有幾個老頭舉著鍋鏟起哄︰\"阿婆您這是要咱們比誰糊得徹底?\"沈星河站在第三口鍋前,手心里攥著母親那只鋁飯盒改的小鍋。
飯盒邊沿磕出了豁口,他用紅漆描過,現在在秋陽下泛著暖光。
這是他今早翻舊物箱找出來的——母親走前總用它裝病號飯,米香混著中藥味,是他高中三年最踏實的味道。
\"小沈老師,該你了!\"負責點名的護工小劉喊他。
沈星河這才發現自己站得太靠後,前面五口鍋的炊煙已經升起來了。
他趕緊蹲下身,往灶膛里塞了把松枝。
火柴劃了三根都滅了,火苗剛竄起半寸又蔫頭耷腦。
旁邊的王爺爺遞來打火機︰\"試試這個,我孫子給的防風的。\"李奶奶翻出褲兜的火柴盒︰\"用我這老火柴,擦牆就能著!\"最離譜的是收廢品的老張頭,\"嘩啦\"掏出塊火石︰\"我爸當年跑船用的,保準行!\"
\"都別急。\"林夏的聲音從人縫里鑽出來。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了他旁邊,齊肩短發被風掀起一綹,露出耳後那顆小痣——和1998年開學日那天一模一樣。
她抽走他手里的斷火柴,撕了兩張社區通知,利落地卷成紙筒︰\"火要順氣。\"紙筒湊到灶口時,她的發梢掃過他手背,像片輕輕落下的梧桐葉。
松枝\" 啪\"炸響,火苗蹭地竄到半尺高。
沈星河盯著跳動的火焰,忽然想起25年前的那個清晨。
林夏站在教室後排,舉著根劃亮的火柴︰\"同學,你課本掉了。\"那時他彎腰撿書,火光映在她校服第二顆紐扣上,他誤以為那是要照亮整個時代的火種。
現在才懂,原來這團火不過是要暖一鍋飯,暖一段又一段湊在一起的日子。
焦香是慢慢漫開的。
沈星河盯著鋁飯盒里的米飯,鍋底先是泛起金黃,接著變成深褐,最後騰起一縷青煙。
他手忙腳亂要拿鍋鏟,陳阿婆的拐棍\"當\"地敲在他手腕上︰\"等等!\"老人從懷里摸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是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里幾十個女人圍著磚砌的灶台,藍布圍裙上沾著飯粒,背後的紅磚牆寫著\"廠礦家屬區食堂\"。
\"這是我。\"陳阿婆用指甲蓋點著照片最左邊的姑娘,她扎著麻花辮,手里舉著口豁了邊的鍋,\"98年我兒子出疹子,燒得說胡話。
食堂阿姨們輪著送飯,這家的米多放了水,那家的鍋糊了底,都說"糊飯養人"。\"她把照片輕輕壓在沈星河的鍋底,照片邊角已經起毛,\"現在,輪到你們年輕人糊了。\"
第一塊焦屑是沈星河刮的。
鍋鏟踫到鍋底時發出細碎的響,像極了父親當年在廠礦食堂刮鍋的聲音。
他把焦屑放進鋁飯盒,抬頭看見父親站在第五口鍋前,正用袖口擦眼楮。
沈建國接過鍋鏟,刮下第二塊,動作比年輕時慢了些;林夏的指甲蓋蹭到焦屑,沾了點黑,她卻笑得眼楮彎成月牙;護工小周剛下夜班,白大褂還沒換,刮完舉著鍋鏟沖他比了個\"耶\";外賣員小張把電動車停在院外,跑進來刮了一塊,說\"給剛才訂粥的獨居奶奶帶點念想\";退休教師王老師扶著輪椅上的老伴,兩個人合刮了一塊,老太太顫巍巍摸了摸焦屑,說\"像我教的孩子們交的作文本,每頁都有抹不掉的痕跡\"。
三十六塊焦屑在青石板上堆成小丘。
陳阿婆捧來只粗陶罐子,陶罐肚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火種\"二字。
她用鑷子夾起焦屑,一片一片放進去,動作輕得像在哄睡嬰兒。
最後她蓋上木塞,用紅繩纏了三圈,貼上自制的標簽︰\"1998—2023,糊飯火種\"。
\"不給你保管。\"她把陶罐塞進沈星河懷里,掌心的溫度透過陶壁傳過來,\"只請你記住——火不在一人手里,在刮鍋的聲音里。\"
人散得很慢。
老人們抱著自家的舊鍋,互相約著下周一起曬被子;護工們收拾灶膛里的余燼,說要留著給菜窖燻辣椒;林夏蹲在角落撿梧桐葉,說要夾在社區相冊里。
沈星河坐在石凳上,掏出手機。
備忘錄里還躺著\"2024年布局新能源\"、\"聯系基因編輯實驗室\"、\"阻止某城市地鐵事故\",這些曾經刻進骨髓的計劃,此刻在屏幕上顯得那麼陌生。
他一根一根劃掉,最後打開新建頁面,輸入︰\"教林夏用老法子燜飯——水要比米高兩指,火要先大後小,糊了也別慌,焦屑留著煮茶。\"
起風了。
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陶罐上,沈星河抬頭,雲縫里漏出幾顆星子。
他忽然笑了——那哪是星星,分明是無數口鍋底在反光。
每道焦痕里,都藏著有人認真燒飯的溫度︰1998年廠礦食堂的灶火,2003年母親病床上的飯盒,2023年養老院天井的三十六口鍋。
林夏抱著一捧梧桐葉走過來,發梢沾著點鍋灰︰\"走啦?
我家那口老砂鍋,明天借你練手。\"
沈星河站起身,鋁飯盒在手里輕得像片羽毛。
他忽然想起今早整理抽屜時,在母親舊日記本里翻到的話︰\"最暖的火,從來不是用來燒天的,是用來焐飯的。\"
陶罐在懷里微微發燙。
他望著林夏發頂翹起的小卷毛,忽然覺得,這只貼著\"1998—2023\"的罐子,或許該找個最顯眼的地方擺著——比如社區活動室的玻璃櫃,比如他們未來的廚房里。
但具體擺在哪,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重要的是,等明年糊鍋節,會有更多人帶著自家的舊鍋來,刮下新的焦屑,放進新的陶罐。
風又起時,他听見遠處傳來敲鍋的聲音。
那聲音清清脆脆,像在應和什麼永遠不會結束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