褲袋里的震動又響了三聲,沈星河才摸出手機。
屏幕上\"鎮西社區服務中心\"的來電顯示被晨光照得發亮,他拇指在接听鍵上頓了頓——上回接到這種電話,還是母親剛做完乳腺癌手術時社區來送慰問品。
\"沈先生嗎?\"接通後是個年輕女聲,帶著點喘氣,\"我是社區小劉,您父親沈建國師傅...他把養老院小廚房承包了。\"
\"承包?\"沈星河腳步頓在青石板上,晨霧里飄來若有似無的飯香,\"不是說他最近在教老人編花繩?\"
\"一開始是編花繩,可上周突然說要開灶。\"小劉語速加快,\"每天就做一頓飯,專做90年代廠礦食堂的老菜,白菜炖粉條、蘿卜炖豆腐,連火候都要復刻。
剛開始沒幾個人去吃,直到前天張大爺嘗了口白菜湯,蹲在灶台邊哭了半小時,說像極了86年車間加班後,您爸給他留的那碗熱湯。\"
沈星河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上個月整理父親舊物時,翻出本油乎乎的筆記本,扉頁寫著\"廠礦食堂菜譜19851997\",邊角全是鍋灰蹭的印子——那是父親在國營機械廠當炊事員時的寶貝,後來下崗那天,他把本子扔進了火爐。
\"現在每天開飯,老工人們排著隊來。\"小劉的聲音里帶了笑,\"李奶奶拄著拐走兩公里,就為喝口您爸熬的玉米面糊糊。
他們說,這哪是吃飯,是補一場遲到三十年的團圓飯。\"
青石板被晨露浸得發滑,沈星河攥著手機的手有些發顫。
他想起重生前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在重癥監護室。
老人插著呼吸管,卻用手指在他手背上劃拉,劃的是\"飯\"字——那時他正忙著談並購案,只當是老人說胡話。
\"我現在過去。\"他聲音啞得厲害,轉身往停車的方向走,鞋跟叩在石板上的聲音格外響。
養老院在鎮北的老巷子里,紅磚牆爬滿常春藤。
沈星河把車停在院外槐樹下時,正听見廚房里傳來\"叮叮當當\"的鍋鏟聲。
他繞到後窗,透過蒙著油星的玻璃,看見父親系著條藏青圍裙——那是90年代機械廠發的\"先進生產者\"獎勵,胸口的金色字跡已經褪成淡金色。
老人背有些佝僂,卻把鐵勺握得很穩。
他舀起一勺白菜湯,先湊到鼻尖聞了聞,又輕輕吹涼,這才倒進張大爺的碗里。\"建國你手藝沒退步!\"張大爺舉著碗直樂,\"當年我偷你半塊豆腐,你追著我繞了三個車間。\"
\"那是你饞。\"沈建國低頭攪著鍋,嘴角卻往上翹,\"現在這鍋啊,比當年還靈。\"他用鐵鏟敲了敲鍋底,\"上回王嬸說湯里少點姜味,第二天它就自己冒姜香。\"
老人們哄笑起來,沈星河的視線卻凝在父親的手上。
那雙手背布滿老年斑,指甲縫里還沾著洗不淨的鍋灰——前世父親酗酒那幾年,這雙手砸過鍋,摔過碗,最後在交通事故里被方向盤碾碎。
此刻它們正穩穩托著湯勺,像在托著什麼比命還重的東西。
\"小沈來啦?\"張大爺眼尖,隔著窗戶招起手。
沈建國猛地轉身,圍裙帶子被鍋沿勾住,差點摔了湯勺。
他手忙腳亂理好帶子,扯了扯圍裙前襟,像是要把褶皺撫平︰\"來...來吃飯?\"
\"爸。\"沈星河推開門,廚房的熱氣裹著白菜香涌出來。
他看見灶台上擺著個豁了口的藍邊碗,和記憶里母親撿回的那只一模一樣。
沈建國沒接話,轉身從蒸籠里端出碗飯。
米飯底面焦黑,像塊燒紅的炭︰\"嘗嘗,今天火候沒控住。\"
沈星河接過碗。
焦殼咬下去\" 嚓\"響,內里的米粒卻軟得能抿化,混著若有似無的米香。
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自己摔碎飯盒,母親蹲在地上撿碎片時說的話︰\"破了的碗才盛得住歲月。\"原來最盛歲月的,從來不是完好的碗,是那口能容得下焦糊的鍋。
\"你以前從不讓人吃糊飯。\"他抬頭,看見父親正用鋼絲球擦鍋,動作輕得像在擦什麼寶貝。
\"以前怕人笑話。\"沈建國的聲音悶在鍋沿後,\"下崗那年,我蹲在樓道里哭,覺得這輩子就剩個"沒用"。
現在才明白,笑話也是日子的一部分——你看張大爺,當年笑我摳門,現在不也蹲這兒喝我熬的湯?\"
廚房外的梧桐葉沙沙響。
父子倆坐在台階上,沈建國摸出包老煙,剛要抽,又想起什麼似的收回去。
沈星河望著父親鬢角的白發,忽然覺得那些被他精心計算的商戰、投資、未來,都遠不如此刻台階上的沉默來得真實。
半夜起了霧。
沈星河在值班室翻來覆去,听見廚房方向有響動。
他披了件外套出去,看見灶房窗戶漏著光,父親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株老松樹。
\"老沈啊,你這輩子最對不起誰?\"沈建國的聲音低得像嘆息,混著鍋鏟刮鍋底的輕響,\"不是廠里,不是國家,是你兒子。\"
沈星河的腳步頓在離廚房三步遠的地方。
他看見父親伸手摸了摸鍋沿,又縮回手,像是怕燙著︰\"他小時候想吃肉,我總說"等發工資";他高考填志願,我非讓報機械系;他創業那年,我摔了他的計劃書...現在才明白,他要的不是我給他指方向,是我能站在他身後,說一句"你做的,爸信"。\"
霧水順著瓦檐滴下來,打濕了沈星河的肩頭。
他退回房間,從公文包里取出那本\"糊鍋守則\"復印件——這是他重生後整理的,記錄著父親當年在廠礦食堂的做菜心得。
他翻到扉頁,用鋼筆寫下︰\"父親燒糊的飯,是兒子沒听懂的道歉。\"
次日清晨,沈星河系上父親遞來的舊圍裙。
他學著父親的樣子淘米,卻把水放多了;點火時手一抖,柴火\"轟\"地竄起半人高。
\"你這火要出事!\"沈建國急得直搓手,抄起鍋鏟就要搶。
話音未落,鍋底已經冒起青煙。
父子倆手忙腳亂刮焦屑,沈星河的袖子沾了鍋灰,沈建國的圍裙蹭了米湯,倒把幾個早起的老人逗得直樂。
\"叮\"的一聲,沈星河的手機亮了。
是林夏發來的社區群截圖,投票界面上\"下一輪糊鍋節總主持︰沈建國\"的選項,票數已經飆到了八十。
\"爸,下次我來燒,你歇會。\"沈星河擦著額頭的汗,抬頭正看見父親被煙火燻紅的眼角。
老人愣了兩秒,重重地點頭,那點光在霧里閃了閃,像顆落進湯里的星子。
晨霧漸散時,社區工作人員來送新置的灶具。
沈星河幫著搬鐵鍋,听見小劉翻著登記本念叨︰\"下一輪糊鍋節場地...要不就設在養老院天井?
老人們說,在梧桐樹下吃飯,能聞見當年車間的槐花香。\"
沈建國蹲在旁邊擦新鍋,听見這話,手指在鍋底輕輕敲了敲。
那聲音清清脆脆,像在應和什麼即將到來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