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時,沈星河在院里的老槐樹下蹲下。
便攜爐擱在青石板上,爐身還帶著昨夜的余溫。
他指尖沿著爐壁細紋摩挲,像在數母親當年補鍋時釘的銅釘——第三道紋路下,藏著個極小的暗扣。
\" 嗒\"。
暗扣彈開,夾層里三樣東西滾出來︰半段磁帶,封皮褪成米白,是母親臨終前錄的\"少放醬油\"的嘮叨;半塊姜,用蠟紙裹著,是父親去年腌醬菜時特意挑的老根;還有片槐樹葉,夾在筆記本紙里,葉脈上的\"星\"字是他十六歲刻的,如今紙邊泛著茶漬黃。
他把東西一件件塞回去,指腹壓了壓夾層,確認嚴絲合縫。
這是重生後他第一次出遠門,火種包得跟著走——不是怕冷,是怕有些溫度,走著走著就散了。
院門口的木牌在晨霧里泛著青。\"星河小廚\"四個紅漆字,是母親用舊春聯剪的。
他踮腳摘下木牌,木框邊緣硌得手掌生疼,像母親當年捏著他手腕教握鍋鏟時的力度。\"帶著吧。\"他對著木牌呵了口氣,紅漆字上凝起白霧,模糊得像母親的臉。
巷口的青石板還沾著露水。
沈星河剛拐過牆角,就看見父親的影子——背有點駝,卻挺得筆直,像根老竹。
沈建國手里的小陶罐在霧里泛著陶土的暖黃,罐口扎著藍布,是母親生前腌菜用的那塊。
\"辣蘿卜。\"沈建國把陶罐塞進兒子懷里,手背上的油泡結了痂,摸在陶罐上沙沙響,\"昨夜分的小罐,路上好帶。\"他頓了頓,又補一句︰\"你媽說過,辣得冒汗才開胃。\"
沈星河捏著陶罐,能摸到藍布下的溫度——是溫的,父親定是焐了半宿。
他喉嚨發緊,想說\"爸你手還沒好\",可話到嘴邊,被父親拍肩的動作壓了回去。
那巴掌沉得像塊老磚,拍在肩胛骨上,震得他眼眶發熱。
\"別回頭。\"沈建國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火不怕冷,怕人戀。\"
晨霧里傳來電車的鳴笛。
林夏的藍布包先撞進視線,跟著是她發頂的茉莉花——是母親生前種的,每年開了她都要別一朵。
她喘著氣,發梢沾著露水︰\"我跑過來的,沒誤吧?\"
沈星河從帆布包里摸出張紙。
紙邊卷著毛,是用母親那張\"少放醬油\"的便簽復印的,原跡在火災里燒了,這是他翻遍舊相冊找出來的。
他把紙塞進林夏手心,指尖觸到她掌紋里的薄繭——是常年握鍋鏟磨的。
\"廚房書記換人了。\"他說,\"誰放多了鹽,誰忘加蔥花,你得記著。\"
林夏捏著紙條,指節發白。
她仰起臉,晨光剛爬上屋檐,把她眼尾的淚照得發亮︰\"那你得常回來。\"她吸了吸鼻子,又笑,\"不然我燒糊了,沒人說香。\"
電車\" 當\"一聲啟動。
沈星河靠窗坐下,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
車過巷口時,他看見父親還站在原地,身影被晨霧浸得模糊;林夏追著車跑了兩步,藍布包在晨風中晃,像朵會動的花。
他閉上眼。
重生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回頭。
不是忘了,是突然懂了父親的話——有些火,不用守著看它燒;有些溫度,早烙進骨縫里了。
林夏回到小院時,爐膛里的灰已經冷透。
她把母親的青瓷飯盒輕輕擱在爐架上,盒蓋還留著昨夜溫粥的余溫。
錄音筆的按鈕被她按得發亮,沈建國的聲音從里面淌出來︰\"換你教我。\"是昨天傍晚,他舉著鍋鏟說的。
她坐在沈星河常坐的小凳上。
小凳腿上有道疤,是他去年炒菜時踫的。
爐台上的鐵鍋空著,鍋底的焦痕像朵暗褐色的花。
鄰居家的小毛頭扒著門縫喊︰\"夏姐,今天有糊鍋嗎?\"
\"今天歇業。\"林夏摸出張紙,是方才沈星河塞的便簽,\"叫"想他日"。\"
小毛頭\"哦\"了一聲,跑遠了。
風穿過老槐樹,吹得風鈴叮咚。
林夏忽然想起,沈星河說過,這串風鈴是母親用腌菜的玻璃彈珠串的——每顆彈珠里都有片彩虹。
傍晚的陽光斜斜切進院子時,沈建國的拐杖聲\"篤篤\"響起來。
他拎著保溫箱,箱蓋上壓著張紙條︰\"我今早值班,沒趕上,但來聞了聞味兒。\"是對門李叔的字。
保溫箱里躺著碗冷豆腐,豆腐上凝著層白霜,像落了層薄雪。
他蹲在爐前,從懷里掏出個布包。
布包解開,是半把炭核——是昨夜沈星河燒菜時剩的,他偷偷收的。
挑出塊最紅的炭核,放進爐膛,又用舊布把鍋蓋好。
舊布是沈星河的校服,袖口還留著他高二時蹭的墨水印。
\"火歇一天,不算滅。\"他對著爐膛輕聲說,\"人心歇了,才算完。\"
風鈴又響了。這次輕得像聲嘆息,又像句沒說完的話。
沈星河抵達新城市時,天已經擦黑。
他拖著行李穿過老巷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
巷口有家舊書店,招牌歪著,\"知否\"兩個字掉了個\"口\",只剩\"知\"。
他站在店門口,摸出兜里的便攜爐。
夾層里的三樣東西還在,隔著布都能摸到溫度。
他推開門,門鈴\"叮鈴\"一聲。
店主從里屋探出頭,是個戴眼鏡的老頭,手里還攥著本舊書︰\"打烊了——\"話沒說完,突然頓住,\"你...像個人。\"
沈星河沒說話。
他望著店里整牆的舊書,目光停在最上層那本《計算機網絡基礎》上。
封皮泛著黃,書脊裂了道縫,像道等著被點燃的引信。
有些火,得燒得更久些。而有些故事,才剛起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