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春雨終于歇了口氣,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灑在薛府後園那方僻靜的小院里。薛冰蟾坐在院中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攤開著一塊深藍色的粗布,布上擺放著幾樣物件幾塊顏色深淺不一的墨錠殘片,一些研磨好的墨粉盛在小瓷碟里,旁邊還放著鑷子、小錘、瑪瑙研缽等工具。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神情專注,目光銳利地審視著那些墨塊。自從陳硯秋暗中托人送來那方“青城松煙”墨,並提及可能與“墨池祭”及科舉用墨有關後,她便將自己關在這小院里,日夜不停地進行分析比對。
薛府如今雖門庭冷落,但薛父早年結交三教九流,府中頗收藏了一些雜學奇技的典籍工具。薛冰蟾自幼耳濡目染,于機關格物、金石鑒定一道本就頗有天賦,後來遭遇家變,心性愈發沉靜堅韌,鑽研這些常人視為奇技淫巧的學問,反而成了她排遣憂憤、寄托心神的方式。
她首先取出的,是陳硯秋送來的那方完整“青城松煙”墨。墨錠黝黑堅實,金粉篆字端莊,表面光滑潤澤,確是一等一的形制。她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下少許墨粉,置于鼻尖輕嗅。除了濃郁的松煙香氣外,確實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異樣氣息,似麝非麝,帶著點礦物特有的冷冽腥氣。
她將墨粉放入瑪瑙研缽,加入少許清水,用玉杵緩緩研磨。墨汁漸濃,那絲異樣氣息在水的激發下,似乎變得明顯了些許。她取來一張上好的宣紙,用毛筆蘸飽墨汁,在紙上寫下幾個字。墨跡烏黑發亮,層次分明,確是好墨。待墨跡稍干,她再次湊近細聞,那氣味卻已幾乎消散,難以捕捉。
“遇水則顯,遇熱則彰…”薛冰蟾喃喃自語,想起了之前分析“墨池祭”殘留墨塊時的發現。那些墨塊燃燒後,會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帶有迷幻作用的氣味。
她取來一盞小巧的銀質炭爐,點燃一小塊銀骨炭。炭火燃起,並無煙塵。她用鑷子夾起一小撮“青城松煙”的墨粉,緩緩撒在炭火之上。
“嗤…”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墨粉接觸炭火的瞬間,一縷極淡的青煙升起,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比之前明顯許多的奇異香氣!這香氣並不難聞,反而帶著一種清冷幽玄之感,吸入鼻中,竟讓人精神微微一振,但旋即又產生一絲輕微的眩暈感,仿佛思緒飄遠了一瞬。
薛冰蟾心中凜然,立刻屏住呼吸,用蒲扇輕輕扇開煙霧。這氣味,與“墨池祭”殘墨燃燒後的氣味,至少有七分相似!雖然強度和某些細微處略有不同,但核心的那種能影響人心神的特質,如出一轍!
她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又取出自己之前收集到的、今科禮部試專用墨的殘塊——這是她費了不少心思,才從一位在貢院有門路的舊僕那里弄來的。貢院考試結束後,廢棄的墨塊通常會統一處理,但總有些流落出來。
禮部試專用墨形制規整,印有“禮部制”字樣,顏色比青城墨略淺,質地似乎也更細膩一些。她同樣刮粉、研磨、書寫,發現其墨色飽滿,品質上乘,並無明顯異味。
然而,當她也取了一小撮禮部墨墨粉,撒入炭火時,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同樣有一縷青煙升起,散發出的氣味,竟然與方才“青城松煙”墨粉燃燒後的氣味,極其相似!甚至那絲能引動心神恍惚的特質,都一般無二!
薛冰蟾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果然!科舉考試專用墨,與那邪異的“墨池祭”用墨,以及這方來自蜀中青城的貢墨,在核心的原料上,存在著隱秘的關聯!它們都使用了那種產自特定礦脈的、帶有特殊效果的煙炱!
她立刻開始了更精細的比對。她將三種墨粉分別置于不同的白瓷碟中,加入少量特制的化膠藥水(這是她從一本前朝匠作監秘錄中學到的,可以分離墨中的膠質和煙炱),靜置沉澱。
片刻後,膠質逐漸溶解,煙炱顆粒沉澱下來。她小心地傾去上層清液,將沉澱的煙炱分別倒在白棉紙上,就著明亮的陽光仔細觀察。
“青城松煙”的煙炱顆粒最粗,顏色深黑,在陽光下隱隱泛著一種極細微的、類似金屬的光澤。
禮部試專用墨的煙炱顆粒最為細膩均勻,顏色純黑,那種金屬光澤反而不如青城墨明顯,但仔細看,依然存在。
而“墨池祭”殘墨的煙炱,顆粒大小不均,顏色黝黑深沉,那種詭異的金屬光澤最為明顯,仿佛蘊含著某種不安分的能量。
雖然顆粒粗細、色澤深淺略有差異,但三種煙炱的本質,毫無疑問是同源的!都來自于那種蘊藏著特殊礦物的產地!區別可能在于松木的樹齡、取煙的部位、制作的工藝以及添加的其他輔料不同,導致了最終成品的些微差別。
“科舉考場…墨池祭祀…”薛冰蟾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那個神秘的組織,不僅通過“墨池祭”這種邪異儀式來達成某種目的,他們甚至將手伸向了科舉考試本身!他們通過控制或影響科舉專用墨的原料供應,將這種特殊的、可能帶有微量精神影響效果的煙炱,用在了成千上萬士子的考試之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這絕非無意之舉。試想,無數士子在貢院那狹小的號舍中,日夜不停地研磨、書寫,呼吸間不可避免地會吸入這種墨錠研磨和書寫時散逸的、極其微量的氣息。日積月累,在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這種微弱的影響,是否會在潛移默化中,干擾士子的心神,影響他們的發揮,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篩選出那些對這種氣息反應特殊,或者說,心神更容易被其影響的士子?
薛冰蟾想起了陳硯秋曾提過的,殿試時考生集體 癥的詭異事件。還有那些歷代狀元命格被篡改的痕跡…這一切,是否都與這方小小的墨錠有關?
組織通過控制科舉物資,不僅可能在進行著某種大規模的、不為人知的“篩選”或“標記”,更可能在每一次科舉中,無聲無息地施加著他們的影響力!
她立刻將這些發現,連同分離出來的三種煙炱樣本,仔細地封裝好。她需要盡快將這些確鑿的證據傳遞給陳硯秋。這遠比之前的推測和線索更具沖擊力,也更能揭示組織滲透科舉的深度和可怕程度。
然而,如何傳遞又成了難題。薛府外圍一直有不明身份的人監視,陳硯秋身處林家,聯絡更是困難重重。上次傳遞關于墨錠的初步推測,已是費盡周折。
她沉思片刻,起身回到屋內,從妝奩底層取出一支看似普通的銀簪。她輕輕擰動簪頭,簪身竟然中空,里面藏著一卷細如發絲的桑皮紙。這是陳硯秋當初留給她的最後應急聯絡方式,通過汴京城內一家看似普通的胭脂水粉鋪子中轉,風險極高,非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
但此刻,她認為已經到了必須動用的時候。這關乎科舉制度的根本,關乎無數士子的命運,也關乎陳硯秋能否找到更有力的突破口。
她伏在案前,用特制的細筆,蘸取幾乎無色的藥水,在桑皮紙上將她的發現——三種墨錠煙炱同源、燃燒氣味相似且具有微弱精神影響、推測組織通過控制科舉用墨進行篩選或施加影響——盡可能簡潔清晰地寫下。
寫完後,她小心地將紙卷塞回銀簪,恢復原狀。她喚來身邊唯一還能信任的、自幼跟隨她的丫鬟墜兒。
“墜兒,”薛冰蟾將銀簪遞給她,神色凝重,“你明日一早,借口去城南替我買新的胭脂,到‘凝香齋’,將這簪子交給櫃台後那位姓馮的娘子,就說…就說是我前次定制的花樣不合心意,請她按原來的樣式重新打一支。”這是約定的暗語。
墜兒雖不知具體情由,但見小姐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也知道事關重大,鄭重地接過銀簪,用力點頭“小姐放心,墜兒一定辦好。”
薛冰蟾看著墜兒離去的身影,心中並無多少輕松。消息送出,只是第一步。陳硯秋拿到這些證據後,會如何應對?他身處虎穴,一舉一動都備受監視,貿然行動只會打草驚蛇,甚至引來殺身之禍。
她走到窗邊,望向陳硯秋所在的大致方向。暮色漸濃,汴京城華燈初上,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誰能想到,在這盛世繁華之下,竟隱藏著如此驚心動魄的陰謀?
墨錠雖小,卻牽動著無數人的命運,甚至可能關系著國運的興衰。她薛冰蟾雖是一介女流,身陷囹圄,但能憑借所學,為揭開這黑幕盡一份力,心中亦感到一絲慰藉。
只是不知,那遠在林府高牆之內的人,此刻是否安好?他可知曉,這看似平靜的汴京城,暗地里已是波濤洶涌?薛冰蟾輕輕嘆了口氣,將滿腹的擔憂,化作窗外漸起的晚風。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不第河山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