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三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纏綿一些。連綿數日的細雨,將汴京城的青石板路浸潤得油光發亮,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花木的清新氣息。然而,在這片寧靜的春意之下,新科進士們引發的暗流,卻愈發洶涌。
陳硯秋坐在祠部司的值房里,窗外雨聲淅瀝,他手中捧著一卷《祠部格》,目光卻落在面前攤開的一份名單上。這是禮部存檔的皇佑三年進士登科錄,上面詳細記錄了三百五十三名新科進士的姓名、籍貫、年甲以及家狀概況。
他的指尖緩緩劃過幾個被朱筆 subtly 圈起的名字。除了昨日引起諸多關注的鄭獬、吳𠠬之外,還有六七位進士,名次高低不等,出身多為普通州縣,甚至有幾個是真正的寒門,家狀上寫著“世業農”或“父為坊郭戶”。
這些人的共同點,在于他們的策論。
陳硯秋憑借在禮部任職的便利,以及林家準女婿的身份,設法調閱了這些人的殿試策論副本。當然,他做得很謹慎,是以“研習今科進士佳作,以備祠部祭祀文書參考”為名,經由上司默許後才查閱的,並未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此刻,這些策論的抄本,就摞在他的案頭。
他拿起一份,署名是揚州進士,周槿。此人在策論中論及漕運之弊,直言“漕卒困于役,倉吏蠹于法,豪右踞于利”,建議“汰冗員、清蠹吏、抑兼並”,言辭頗為激烈。然而,在具體如何“抑兼並”上,卻只籠統提及“申明舊制,約束權貴”,並未觸及核心的土地問題與既得利益集團。
他又拿起一份,是潭州進士,劉昶的策論。此文批評地方官員“趨承上官,苛取下民”,主張“嚴考課,信賞罰”,使“賢者進,不肖者退”。但通篇下來,只談考核標準,對于如何確保考核本身的公正,如何避免考核淪為黨同伐異的工具,卻語焉不詳。
還有一位來自濟南府的寒門進士王劭,在論及邊備時,大膽指出“將驕卒惰,甲兵不利”的現實,呼吁“修武備、擇良將”。可對于朝廷重文輕武的祖制,對于樞密院與三衙之間的權力制衡,卻避而不談,只將問題歸結于“執行不力”。
陳硯秋一篇篇看下去,眉頭漸漸鎖緊。
這些策論,初讀之下,確實能感受到一股銳氣,一種針砭時弊、渴望變革的沖動。他們看到了問題,甚至敢于指出來,這在此科進士中已屬難得。但微妙之處在于,他們的批判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總是在即將觸及某些根本性的、關乎權力分配和制度核心的領域時,戛然而止。
就像…就像有人事先劃下了一道紅線,告訴他們,哪些可以踫,哪些絕對不能踫。
而更讓陳硯秋心生寒意的是,根據他昨日和今日暗中觀察以及通過不同渠道打探到的消息,這幾位進士,無一例外,都在放榜當日或隨後一兩日內,被與韓似道關系密切的幾個家族“捉”走了。
那位批評漕運的周槿,被一位致仕的轉運使家“請”了去,而那位老轉運使,曾是韓似道在戶部時的舊屬。
那位主張嚴考課的劉昶,則被一位現任的御史中丞家“邀”為座上賓,這位中丞,素以“韓門喉舌”著稱。
就連最不起眼的寒門進士王劭,也被一位與韓家有多項生意往來的汴京大綢緞商“招”為了東床快婿。
精準,太精準了。
這絕非巧合。韓似道及其關聯的勢力,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精準地捕撈著那些在科舉文章中流露出批判意識,但又“懂得分寸”、尚未形成系統性反對思想的寒門才俊。
“吸納…馴化…”陳硯秋再次咀嚼著這兩個詞,只覺得齒縫間都透著一股寒意。
這不是簡單的拉攏關系,投資潛力股。這是一種系統性的、制度化的“排毒”機制。將這些可能對現有秩序產生威脅的“異質”思想,在其萌芽狀態,就連根拔起,通過婚姻、師承、利益共同體等方式,將其納入體系內部,慢慢消磨其鋒芒,同化其意志,最終使其成為維護這個體系的一份子。
韓似道,或者說他背後的那個神秘組織,深諳此道。他們不怕寒門子弟讀書做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鼓勵這種流動,因為這有助于維持科舉制度的表面公平和社會的穩定。但他們絕不能容忍的,是寒門子弟帶著一套完全不同的、可能顛覆現有權力結構的思想進入核心圈層。
所以,他們要在源頭進行篩選和“消毒”。而這些在策論中展現出“有限度批判”的進士,正是他們重點“消毒”的對象。因為這些人的批判性,恰恰證明了他們的獨立思考能力,是可造之材;而他們的“限度”,則說明了他們潛意識里對現有規則的敬畏,或者說,是某種可以被利用的“靈活性”與“現實感”。
這樣的手段,比單純的打壓和排斥,更加高明,也更加可怕。
窗外雨聲漸密,敲打在瓦片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陳硯秋放下手中的策論抄本,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被雨水洗刷得愈發青翠的芭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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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自己。當年若不是機緣巧合,遇到了那位神秘的老儒生,若不是後來經歷了試卷調包、被誣舞弊等一系列變故,看清了這科舉背後的污濁,他是否也會像這些進士一樣,在高中之後,滿懷感激地投入某位“恩相”或豪門的懷抱,從此沿著被設計好的青雲路一步步向上爬,最終成為這架龐大機器上一個合格的、甚至出色的零件?
或許…會的。在絕對的權力和誘惑面前,有幾人能保持清醒?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廊下響起,打斷了陳硯秋的思緒。是祠部司的一位書令史,姓張,一個平日里頗為機靈,也懂得看眼色行事的年輕人。
“陳大人。”張書令史在門口躬身行禮,手里捧著一份文書。
“何事?”陳硯秋轉過身。
“這是太常寺剛送來的,關于下月祭祀先蠶壇的儀注草案,請祠部司核閱。”張書令史將文書呈上,隨即又壓低聲音道,“大人,您之前讓小的留意的,關于那幾個新科進士府上操辦喜事,需要祠部司協理或者報備的事項…小的打听了一下。”
陳硯秋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哦?如何?”
“別的幾家倒還尋常,只是…”張書令史湊近一步,聲音更低了,“那位招了濟南府王劭進士為婿的劉員外家,前日向開封府遞了婚書,按例副本也送到了咱們祠部司備案。小的偶然看到,那劉家請的媒證之一,是…是已致仕的韓承旨府上的二管家。”
韓承旨,便是韓似道。他雖然致仕多年,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影響力絲毫未減。
陳硯秋瞳孔微縮。連一個寒門進士的商賈姻親,做媒都要請動韓府的管家出面,這固然可以說是商賈借勢,但也從側面印證了韓似道對這樁婚姻,或者說對王劭其人的“關注”。
“知道了。”陳硯秋接過文書,語氣平淡,“此事不必聲張。”
“是,小的明白。”張書令史恭敬地退了下去。
陳硯秋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了然。這張書令史顯然是看出了他對這幾樁婚事的不同尋常的關注,主動來賣個好。在這汴京官場,尤其是禮部這種消息靈通之地,聰明人總是很多。
他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份進士名單上。韓氏的棋局,已然布下。這些被“捉”走的進士,就是一顆顆被精心挑選、即將落下的棋子。他們未來的官途,他們的政治立場,甚至他們的思想,都將在某種程度上,受到那只幕後黑手的引導和塑造。
而他自己呢?
陳硯秋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緩緩寫下了“鄭獬”、“吳𠠬”、“周槿”、“劉昶”、“王劭”等名字,然後在每個名字後面,標注上他們所“投靠”的勢力。
燕王府、林家、前轉運使、御史中丞、綢緞商劉家…
這看似分散的聯姻背後,隱隱都指向同一個核心——韓似道及其所代表的,那個盤根錯節、滲透極深的利益集團,甚至可能就是那個神秘的“清河”組織。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吳𠠬”和“林家”上。
林振元通過吳𠠬,意圖接觸張詠,所圖為何?這與韓似道的整體布局,是相輔相成,還是另有隱情?
而林窈娘昨日看似無意提及的“蜀中墨錠”,又與這盤棋局,有著怎樣的關聯?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縫隙,斜斜地照進值房,在青磚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硯秋收起名單和策論抄本,鎖入抽屜。他不能阻止這盤棋局的進行,至少現在不能。但他可以觀察,可以記錄,可以嘗試去理解這棋局背後的規則和目的。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散值的時辰快到了,他該回那座黃金牢籠般的宅邸了。在那里,他將繼續扮演好林家準女婿的角色,繼續從林振元似有意若無意的“指點”中,汲取信息,拼湊真相。
棋局已開,他既是旁觀者,也早已是局中人。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在這錯綜復雜的棋局中,看清每一步,找到那條屬于自己的,或許能破局而出的路徑。
窗外,被雨水洗過的天空,露出一角湛藍。陳硯秋深吸了一口帶著濕潤草木氣息的空氣,邁步走出了值房。前方的路,依舊迷霧重重,但他心中的那點星火,卻在接觸到這冰冷的現實後,燃燒得更加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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