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那句近乎抱怨的低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陳硯秋心中漾開層層漣漪。“清流之譽，難掩門戶之私”——這分明是對“蘭台舊友”詩社核心圈子，乃至其背後那個神秘組織本質的尖銳揭露。這表明，組織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至少像柳生這樣憑借真才實學擠入邊緣的寒門士子，已經開始感受到那層溫情脈脈面紗下的冰冷現實。
陳硯秋沒有急于再次接觸柳生。他知道，在這種敏感時刻，過分的熱情反而會引起懷疑。他只是在下次詩社小聚時，對柳生投去一個理解而隱晦的眼神，並在眾人高談闊論“文運昌隆”、“扶植真才”時，恰到好處地保持沉默，偶爾與柳生目光相接，流露出幾分心有戚戚的無奈。這種無聲的共鳴，比言語更能拉近距離。
與此同時，另一條重要的線索——那奇異香料的解析，在崔月隱的不懈努力下，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崔月隱的工作室設在太醫署一角，窗外是幾株枝葉婆娑的芭蕉。室內藥香彌漫，陳列著無數藥材櫃、研磨器具和小型丹爐。此刻，他正對著一小撮從陳硯秋參加“墨池夜祭”所穿衣袍上極其小心地刮取下來的香料殘留物，進行著精密的辨析。
這香料殘留極少，且與其他燻香、塵土混雜，分析起來異常困難。崔月隱動用了他所能調用的所有手段肉眼觀察色澤質地、鼻嗅分辨主體香氣、微量燃燒觀察火焰與煙色、用水和酒分別嘗試溶解、再用各種已知的藥草汁液進行顯色反應……
過程繁瑣而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和豐富的經驗。一連數日，他幾乎廢寢忘食，案頭記錄了大量觀察數據。終于，他初步確定了香料的主要構成。
“龍腦、麝香、沉香……這些都是名貴之物，常用于宮廷或富貴人家的頂級燻香，有提神醒腦、安神靜氣之效。”崔月隱指著研缽中那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粉末，對前來听取進展的趙明燭、陳硯秋和薛冰蟾說道，“但關鍵在于其中摻雜的幾味輔料。”
他取過一張宣紙，用細筆蘸墨，畫出幾種植物的形態“其一，是產自嶺南濕熱之地的‘忘憂蘚’，此物曬干研磨後，氣味極淡，但燃燒或與特定香料混合後，會散發微甜氣息，有輕微致幻、松弛心神之效，用量需極其謹慎，過量則傷身。”
“其二，”他又畫了一種藤蔓狀植物，“是川蜀深山中所產的‘迷迭藤’的根睫粉末，此物能增強其他香料的滲透力和持久性，並能引發一種……類似醉酒後的傾訴欲。”
“還有一味，”崔月隱的神色愈發凝重，“我反復驗證，才敢確定。是西域傳來的一種名為‘阿芙蓉’的植物汁液凝練物，量極少，但作用顯著，能令人產生愉悅感和依賴感。此物在前朝醫書中偶有提及，列為麻醉鎮痛之藥，但因其易惑人心性，前唐之後，太醫署已嚴格管控，極少使用。”
室內一片寂靜。龍腦麝香是華貴的面具，而忘憂蘚、迷迭藤，尤其是阿芙蓉，則是藏在面具下的蠱惑與操控之手。
“如此復雜的配方，”薛冰蟾倒吸一口涼氣，“絕非尋常調香師所能為。這分明是經過精心設計，用于特定場合，目的是讓參與儀式者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中，不知不覺地放松警惕，打開心防，甚至……產生對那種氛圍和群體的依賴。”
陳硯秋回想起“墨池夜祭”時的感受，那股令人心神寧靜、乃至恍惚的甜香，那飲下藥酒後微醺般的放松與朦朧感，此刻都有了答案。他感到一陣後怕，若非自己早有警惕，默念清心口訣，又得崔月隱提前提醒，恐怕真會在那精心營造的氛圍和藥物作用下，心神失守。
“能追查這些特殊香料的來源嗎？”趙明燭沉聲問道。這才是關鍵。
崔月隱搖搖頭“難。龍腦麝香等物，雖然名貴，但來源尚廣。而忘憂蘚、迷迭藤，尤其是阿芙蓉，渠道極為隱秘。特別是阿芙蓉，恐怕只有通過極其特殊的西域商隊或……掌控相關資源的權貴之手才能獲得。”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韓似道曾兼管過市舶司，與西域商旅關系密切。”
線索再一次隱隱指向了韓似道。
“除了操控心神，這香料還有其他作用嗎？”陳硯秋追問。
“有。”崔月隱肯定地說，“我注意到，這香料燃燒後，殘留的灰燼帶有一種極淡的金屬光澤。我懷疑其中可能還摻有極細的、經過特殊處理的礦物粉末，例如磁石或某些金石之屬。這在道家煉丹術和某些秘傳儀式中常見，認為可以溝通天地之氣，或者……增強某種符號或誓言的力量。”他看向陳硯秋的手掌，“你當日畫下的那個符號，所用墨汁，恐怕也非尋常之物。”
薛冰蟾立刻聯想到了什麼“符號、香料、儀式、星象……這一切似乎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香料影響參與者心智，使其易于接受暗示；儀式和符號則賦予這種暗示以神聖性或強制性；而星象，則為他們選擇的時機了‘天命所歸’的借口。真是……好精密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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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燭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如此看來，這個組織不僅掌控著人事、經濟，還深諳這種操控人心的秘術。他們不僅要控制科舉的結果，還要控制為之效力的人的思想。這比簡單的結黨營私要可怕得多。”
陳硯秋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他面對的，是一個將權力、財富、神秘學、心理學融為一體的怪物。它用文明的外衣包裹著最原始的操控欲望。
“我們必須拿到更具體的證據。”趙明燭轉過身，目光銳利，“硯秋，你要想辦法弄清楚他們儲存、配制這些香料的地點，或者找到負責此事的人。冰蟾，你繼續研究符號和儀式，看看能否找到其弱點或反制之法。崔先生，請你根據這些香料的特性，配制一些可能化解或抵抗其效用的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任務愈發艱巨，也愈發危險。陳硯秋知道，探尋香料的來源，意味著要觸及這個組織更核心的機密。
在接下來的詩社活動中，陳硯秋開始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香道、藥理。他稱贊“墨池祭”所用的香料清雅獨特，詢問是否出自某位調香大師之手，並表示自己對此頗有興趣。
馮珙起初只是含糊應對，說是“古方秘制”。但有一次，陳硯秋幫助周懷安整理一批從江南送來的古籍時，發現其中夾著一張殘破的香方，上面記錄的幾味輔料，竟與崔月隱分析出的忘憂蘚、迷迭藤名稱吻合！他強壓心中激動，佯裝不經意地問起此方。
周懷安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隨即笑道“哦，這是前朝一位隱士留下的殘方，據說有安神之效，但配伍不全，已不可考。硯秋若對香道感興趣，我那里倒有幾本不錯的香譜，改日送你參閱。”輕易地將話題岔開。
雖然未能獲得直接信息，但那張殘破的香方無疑證實了崔月隱分析的準確性，也說明香料配方很可能確實源自某些古方秘傳。
與此同時，趙明燭那邊對韓似道及相關人員的監控也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皇城司的暗哨注意到，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支規模不大但護衛森嚴的車隊，在深夜從韓似道別院的後門駛出，前往城西一處看似普通的宅院。那宅院屬于一個名叫胡惟康的香料商人，此人表面經營著汴京幾家最大的香鋪，與達官貴人往來密切。
胡惟康，很可能就是為這個神秘組織或配制特殊香料的關鍵人物之一。
香料的秘密，如同一條幽暗的線索，正逐漸牽引著陳硯秋和他的同伴們，走向那個龐大迷宮更深處。而每揭開一層迷霧，所呈現的真相，都更加令人心驚。在這場關乎文脈與人心的大博弈中，他們不僅要對抗有形的權力，還要抵御無形的蠱惑。前方的路，愈發艱險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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