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血色余暉逐漸被汴京城的暮靄吞沒,茶樓二層的雅間里,空氣緊繃如拉滿的弓弦。趙明燭和陳硯秋的目光死死鎖定了“快活林”賭坊那扇油膩的後門。
根據連日監控掌握的規律,“刀疤劉”很快就會從這里出來,拐進旁邊那條窄巷,去往他常光顧的那家“劉記”面攤——當然,此“劉記”非彼租車的“劉記車行”。
街面上,偽裝成小販、腳夫、醉漢的皇城司察子們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每一條肌肉都已繃緊,如同潛伏的獵豹,只待目標出現便撲殺而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出來的卻不是“刀疤劉”,而是一個賭坊的雜役,拎著泔水桶,罵罵咧咧地走向遠處的溝渠。
趙明燭的眉頭擰緊。
又過了一會兒,門再次打開。這次出來的幾個勾肩搭背、滿身酒氣的賭客,高聲喧嘩著走向另一個方向。
“刀疤劉”依舊沒有出現。
“怎麼回事?”趙明燭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焦躁,“換班時間早過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陳硯秋的心頭。對手的狡猾和反偵察能力,他們早已領教。
就在這時,一名偽裝成賣炊餅的察子,借著收攤的動作,極其隱蔽地朝茶樓方向打了個急促的手勢——情況有變!
趙明燭臉色一變,立刻對樓下埋伏的領頭察子打了個行動手勢。
不能再等了!
收到命令的察子們不再猶豫,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撲向那扇後門!兩人踹門而入,其余人迅速封鎖巷道前後出口。
然而,預想中的搏斗聲並未傳來。
片刻沉寂後,一名察子從門內沖出,臉色難看地朝茶樓方向喊道︰“干辦!人不在里面!問了他相熟的打手,說‘刀疤劉’半個時辰前就從賭坊側門溜了,說是老家有急事,近期都不回來了!”
跑了?!
趙明燭一拳狠狠砸在窗欞上,木屑紛飛。“廢物!一群廢物!盯了這麼久,竟然讓他從眼皮子底下溜了!”
陳硯秋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對手顯然察覺到了危險,果斷舍棄了“刀疤劉”這枚棋子,或者,“刀疤劉”自己嗅到了風聲,提前逃遁。
“立刻全城戒嚴!發海捕文書!畫影圖形!通知各城門、水門嚴加盤查!他跑不遠!”趙明燭幾乎是咆哮著下達命令。
皇城司的機器再次瘋狂運轉起來,但汴京四通八達,半個時辰的提前量,足以讓一個熟悉地下世界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場轟轟烈烈的全城大搜捕就此展開,然而一夜過去,一無所獲。“刀疤劉”如同人間蒸發。
挫敗感和憤怒籠罩著皇城司。煮熟的鴨子飛了,還搭上了一名弟兄的性命,這讓所有人都憋著一股邪火。
第二天,趙明燭雙眼赤紅,脾氣暴躁得嚇人。陳硯秋雖然同樣失望,卻知道此時更不能亂。他再次將注意力放回了那些物證上。
“刀疤劉”雖逃,但留下的線索並非只有他一個人。那些深青色的布料、南陽石粉、還有……那些看似普通的麻繩和麻線。
他拿起從王敬指甲中提取出的、用油紙小心包裹的幾根麻線縴維。這些縴維質地粗糙,顏色泛黃,是最常見的那種廉價麻線。
“趙兄,”陳硯秋將油紙遞給趙明燭,“‘刀疤劉’跑了,但這些東西跑不了。王敬指甲中的麻線,與‘巧石坊’搜出的麻繩質地相同。這種麻線,除了捆扎貨物、制作粗糙衣物,還能做什麼?或者說,哪些人最常接觸?”
趙明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接過油紙仔細看了看︰“這種麻,汴京周邊廣泛種植,價格低廉,用途甚廣。除了你說的,船上的纜繩、力役的打包繩、甚至……軍中部分輔兵用的綁腿、糧袋封口,也是類似材質。”
範圍依舊很大。
“但王敬掙扎時,指甲抓撓到的,極可能是凶手所穿的衣物。”陳硯秋分析道,“凶手行事時,是否會穿著與其偽裝身份相符的衣物?比如,車夫、力役、更夫?或者……軍中之人?”
“軍中?”趙明燭眉頭一挑。這個可能性讓他們心中一凜。如果牽扯到軍方,事情將更加復雜。
“還有,‘巧石坊’搜出的那套深青色衣褲,胡二指認是‘刀疤劉’一伙人遺落下的。”陳硯秋繼續道,“那種深青色粗布,質地硬耐磨,除了做車篷,也常用來制作某些特定行業的號衣或工服。查清這種布料的主要流向,或許也能縮小範圍。”
兩條線索,都指向了特定的行業和群體。
“查!”趙明燭重振精神,“雙管齊下!一隊人,重點排查汴京各碼頭、貨棧、車行、力役幫口,詢問這種麻線和深青色粗布的采購和使用情況,尤其是近期有無異常丟失或購買!另一隊人,秘密核查京師禁軍中是否有人員近期行為異常,或與‘刀疤劉’等人有所勾連!但要絕對謹慎,不可走漏風聲!”
調查方向再次調整。雖然失去了“刀疤劉”的直接線索,但皇城司決定從更基礎的物料層面進行逆向追蹤。
這項工作繁瑣而細致,需要大量人手和耐心。察子們拿著樣本,走訪了汴京大大小小的布莊、裁縫鋪、雜貨鋪、以及各行業的管事頭目。
起初,進展緩慢。這種麻線和粗布太常見了,幾乎無處不在。
轉機出現在一名老察子身上。他年輕時曾在漕運碼頭上混過,對那里的門道極為熟悉。他拿著那深青色粗布的樣本,在城東漕運碼頭走訪時,一個老扛包夫看了一眼,便嘟囔了一句︰“咦,這料子,咋跟咱碼頭‘青蛟幫’那伙人穿的號衣有點像咧?不過他們號衣上繡著蛇,你這沒有。”
“青蛟幫?”老察子心中一動。那是控制著汴河東岸部分碼頭搬運業務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會,以手段狠辣著稱。
“只是顏色像嗎?質地呢?”老察子追問。
“質地也差不多,都是又厚又硬,耐磨得很。”老扛包夫肯定道。
幾乎同時,另一路調查麻線的察子,在城南的“永豐”車馬行也有了發現。車馬行的管事認出,這種麻線正是他們平時用來捆扎草料、修補鞍具的常用品,但最近庫房里少了好幾捆,還以為是被耗子啃了或是哪個伙計順手拿走了。
而“永豐”車馬行,恰好與“青蛟幫”有著長期的合作關系,為其提供車輛租賃和維修服務!
兩條線索,在此刻交匯于“青蛟幫”!
“青蛟幫……”趙明燭看著匯總來的情報,眼中寒光閃爍,“一個碼頭幫會,為何會卷入科舉舞弊滅口案?他們與‘刀疤劉’又是什麼關系?是受雇行事,還是本身就是團伙的一部分?”
“立刻秘密監控‘青蛟幫’的所有頭目、骨干以及其常活動的場所!查清其與‘巧石坊’、‘快活林’賭坊、乃至可能存在的幕後官員之間的聯系!”趙明燭下令。
監控的重點,暫時從尋找消失的“刀疤劉”,轉向了浮出水面的“青蛟幫”。
然而,“青蛟幫”盤踞碼頭,人員混雜,耳目眾多,監控難度極大。皇城司的察子們只能在外圍小心布控,等待時機。
就在監控進行的第二天傍晚,一名埋伏在“青蛟幫”總舵一間臨河的倉庫)對面酒館里的察子,突然發出了信號——有情況!
只見倉庫後門悄然打開,一艘小型快船靠上簡易碼頭,幾個“青蛟幫”的幫眾抬著一個沉甸甸的、不斷掙扎的麻袋,迅速扔進了船艙,快船隨即離岸,飛快地向汴河下游駛去!
那麻袋的大小和形狀……像極了裝人的!
“不好!他們又要滅口!”趙明燭接到匯報,瞬間判斷。
目標很可能就是失蹤的另一名皇城司察子,或者是其他知情人!
“立刻攔截那艘快船!調動巡河鋪兵!絕不能讓他們得逞!”趙明燭怒吼,同時親自帶人沖向碼頭。
一時間,汴河之上,哨音四起,皇城司的快艇和巡河鋪兵的船只從不同方向包抄向那艘“青蛟幫”的快船。
一場水上追逐驟然爆發!
那“青蛟幫”的快船顯然也發現了追兵,拼命劃槳,試圖借助夜色和復雜的河道逃脫。船上甚至有人向追兵放箭!
箭矢呼嘯著掠過水面。
皇城司和鋪兵船只緊追不舍,弓弩還擊。
混亂中,那艘快船慌不擇路,猛地撞上了一艘停泊在河心的大型貨船的錨鏈,船體劇烈傾斜,險些翻覆!
趁此機會,皇城司的船只迅速逼近,跳幫而上!
船上幾名“青蛟幫”幫眾負隅頑抗,但很快被制服。察子們迅速沖進船艙,割開了那個不斷掙扎的麻袋。
里面果然是一個人!嘴巴被破布塞住,雙手反綁,正是失蹤多日的那名皇城司察子!他雖然虛弱,但還活著!
“弟兄!”趙明燭沖上前,一把扶住他,激動萬分。
然而,還不等他們慶幸,那名被救的察子虛弱地抓住趙明燭的胳膊,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線……線……青蛟幫……只是……刀子……真正的……執刀人……是……”
他的話未能說完,便因虛弱和激動暈了過去。
“執刀人?”趙明燭和陳硯秋對視一眼,心猛地一沉。
“青蛟幫”果然也只是被利用的“刀子”!背後還有真正的“執刀人”!
就在這時,一名搜查快船的察子,在船艙的角落里,發現了一個被遺落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裝著什麼東西。他拿起布袋,遞給趙明燭。
趙明燭打開布袋,倒出里面的東西——那是一些金銀碎屑,幾塊切割剩下的南陽石邊角料,還有……一小捆顏色、質地與王敬指甲中一模一樣的麻線!
而在那捆麻線的線軸上,似乎用一種特殊的墨水,畫著一個極其細微、若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的符號——那符號,竟與之前瓊林宴案中,那本邪教經卷角落里的一個隱秘標記,有八九分相似!
絲線的盡頭,追查到的不僅僅是“青蛟幫”這把刀子,竟然再次隱隱約約地指向了那神秘而詭異的邪教陰影!
陳硯秋拿起那捆麻線,看著那個詭異的符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升起。
案子,似乎又繞了回來,但卻進入了更深的層次。
從王敬指甲里微不足道的幾根麻線,追查到碼頭幫會,再追查到邪教符號……
這背後的陰謀,到底有多大?
那真正的“執刀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