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穿戰甲的韓青承總覺得別扭的很,渾身不自在。
“先生,我們要去哪里?”
他已經推著張子良在長安街頭穿梭了半個時辰。
先生好似有目的,又好似沒有目的。
張子良的目光看向遠處一家小茶樓,依稀還能見到那瘸腿忙碌的身影。
韓青承注意到了張子良的目光,不用他開口,便推著他向茶樓走去。
茶樓不大,門口寫著‘茶水自取,五文一泡’。,
灶台就在進門口,上面有十幾個燒水壺都冒著滾滾熱氣。
茶葉就放在一旁的茶蘿里,咸蛋自取所需。
經常來這里喝茶的顧客都知道,瘸子掌櫃是個牛脾氣,閑來沒事少找他嘮嗑。
不過好在人實在,即使沒錢,只要打下欠條,一樣能喝茶。
不管新老顧客,喝多喝少都是五文錢,雷打不動。
據說掌櫃早年上過戰場,斷了一條腿,方才在此開的茶樓。
“掌櫃的,來一壺暖雪。”
瘸腿掌櫃忙著擦桌子,頭也沒抬,顯得很不近人情,回道︰
“不好意思,這是茶樓,不賣酒。”
忽然間,他手上的動作猛然一僵,滿臉不可思議的抬起頭。
天下並沒有雪暖此酒,它是趙牧麾下,所有犒勞將士酒的統稱。
現在北境大軍對于這種犒勞酒,依舊習慣稱之為暖雪。
北境多風雪,寒冷的夜里,能 喝上一口酒,那絕對是賽神仙的事。
一口酒下肚,雪都是滾燙的。
他看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龐,頃刻間已經老淚縱橫。
“先生,真的是你嗎?”
張子良輕輕點頭,對身後韓青承道︰
“這是你範叔。”
範杰看向韓青承,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這是韓舉的兒子?”
“範叔,我叫韓青承。”
“像,簡直和你爹年輕時一模一樣。”
範杰單腿跳到兩人身前,用力的拍了拍韓青承的肩頭,很是滿意。
招呼兩人坐下之後,範杰便關了門,搬出一壇酒來。
喝過一口酒之後,他目光落在張子良雙腿之上。
當年一別,已經二十余年不見了。
“先生,你的腳。”
張子良笑道︰
“你都能斷一條,我就不能斷兩條?”
縱使他笑著說,盡量不讓氣氛凝重,可還是免不了彌漫出一抹悲傷之意。
“我的好歹是斷在了戰場之上,可你的.......”
“哎,不說了,喝酒,喝酒。”
範杰猛的灌一口酒,想要壓制住眼角的淚水。
可喝的 太猛,反倒是嗆了一口,眼淚不自覺滑落滿是疤痕的臉頰。
“真他娘的操蛋,人老了,喝口酒都能嗆出淚水來。”
“想當年,老子一口氣喝的一壇,隔都打一個,還能追著涼王砍。”
張子良聞言,忍不住揭穿老底道︰
“你確定不是喝醉了,天不怕地不怕?”
“都是韓舉和張超那兩混蛋瞎說的,我的酒量怎麼可能醉?”
這些話落在韓青承耳中很不是滋味。
一個個名字很熟悉,人卻都已經與世長辭。
他似是見到一個時代的落幕,見到了英雄遲暮。
誰能想到眼前的老瘸子,當年曾一人一刀陷陣,連砍涼軍三道大 ,斷腿擒涼王。
據說回到大營之時,他的戰甲之上扎滿箭矢,身體上密密麻麻的血洞。
倒頭睡了七天七日夜,都以為他必死無疑之時,卻奇跡般的活了過來 。
英雄遲暮如走卒,踏遍人海無人知。
甚至有可能談起往事來,他人還以為在吹牛。
本就是長安人的他,拒絕了擒王之功,只要了些金銀,繼承了老爹的茶樓,重新做回那個尋常人。
說到底,他當時便看清了這世道,他一個平頭百姓,即使有擒王之功,在門閥勛貴眼中,還是販夫走卒。
說不得最後還會深陷權力旋渦之中,淪為一顆棋子。
事實也正如他預料一般,趙牧帳下的塞北六杰,只有他一人還苟活于世。
倒不是他怕死,只是沒死在戰場之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很不值當。
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的範杰看著張子良,忍不住道︰
“若是當年大將軍能听先生之言,自立山頭,說不得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當年剿滅大涼之後,張子良便不止一次的勸說擁兵自重趙牧脫離北玄,自立門戶。
其實那時他想要獨立門戶,顧權是不會阻攔他的。
當時趙牧的兵力算是巔峰,坐擁朝廷半數兵力。
可惜趙牧放不下心中大義,甘願成為藩王,繼續幫助朝廷 攻打遼國。
誰都知道當時並非攻打遼國的最佳時機,可顧長德還是執意令趙牧出兵。
其實就是想借機削弱趙牧的兵力。
不過好在顧權重情重義,獨自頂住朝廷壓力,愣是將時間延後了幾個月,方才使趙牧大軍主力得以保全。
站在君王的角度來看,當時趙牧已經足以和朝廷二分天下,顧長德想要借機削弱趙牧兵力,合情合理。
並非顧長德不信任趙牧,相反他很信任趙牧,不然後來也不會下詔讓趙牧暗中除掉陳家。
他不信任的是趙牧身邊之人,害怕將來會上演黃袍加身的戲碼。
有些關系看似很矛盾,其實站在君臣角度來看,便一點都不覺得矛盾了。
張子良嘆了一口氣道︰
“王爺沒有心懷天下之大志,卻有華夏一族的民族大義。”
“當時北原對中原虎視眈眈,若是北玄二分,北方蠻族必然南下,禍亂中原。”
“王爺自甘做藩王,其實是想借助朝廷的支持,一舉收復北方所有失地。”
“只是天不遂人願,許多事情往往適得其反。”
當年若無朱雀門之變,顧權登基,必然會全力支持趙牧北伐,收復大周失去的中原疆土。
也正是趙牧心中那種民族大義,讓他明知此非一統天下的明主,卻依舊不離不棄。
听聞張子良所言,範杰心中郁結多年的結終究是打開了。
一直以來,他心中對趙牧都是有怨氣的。
若不是其為了所謂的忠心,也不會有那麼多兄弟血濺長安城。
那些兄弟不該死,更不該如此憋屈的死。
即使要死,也該死在沙場之上,而不是權力紛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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