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晚是在一片極其靜謐的暖意中醒來的。
沒有令人心慌的砂紙聲,沒有碗碟輕踫的脆響,只有窗外鳥兒偶爾的啁啾,和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投在地板上的、斜長的、金黃色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雨後草木洗過的清新,混合著臥室內殘留的、極淡的薄荷與草藥交織的氣息。
她緩緩睜開眼,意識清明,身體雖仍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虛軟,卻不再有那令人沮喪的酸痛和沉重。喉嚨清爽,呼吸順暢。她甚至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關節發出輕微的脆響,一種久違的、掌控自己身體的輕松感回歸了。
躺在床上緩了片刻,她才擁著薄被坐起身。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床頭櫃,那塊黃楊木料依舊安靜地待在原地,旁邊卻多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碟,碟子里放著幾片鮮翠欲滴、沾著水珠的薄荷葉,散發著強烈而醒腦的清涼氣息。
是他放的。這個認知讓沈星晚的心微微一動。是預料到她醒來後或許還需要這清冽來驅散口中可能殘留的藥味?還是……只是習慣性地備下?
她拈起一片薄荷葉,放入口中。清涼微辛的汁液瞬間溢開,刺激著味蕾,帶來一種煥然一新的清醒感。她掀被下床,腳步雖仍有些發飄,卻已能自行站穩。走到窗邊,她“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
午後明媚的陽光瞬間涌入,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庭院被雨水洗刷得干干淨淨,木亭的深色木頭顯得愈發沉靜,葉片綠得發亮,那株梔子花上的潔白花朵似乎又綻開了幾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清新。
一種想要走出去、融入那片陽光和清新的沖動油然而生。她換上一件舒適的家居服,深吸一口氣,推開臥室門走了出去。
客廳里空無一人,安靜得出奇。陽光大面積地灑落,將地板照得暖融融的。空氣里彌漫著比臥室更濃郁的木頭清香,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類似松節油的味道。
“沙沙”聲並未響起。顧言不在客廳打磨。
她有些意外,下意識地走向廚房。廚房也空著,收拾得干干淨淨,灶台冰涼。
一種莫名的、微小的失落感悄然浮上心頭,很快又被她按了下去。她倒了杯水,慢慢喝著,目光在安靜的屋子里逡巡。最後,她望向通往庭院的那扇玻璃門。
門虛掩著。
她放下水杯,走了過去,推開玻璃門。
微涼而濕潤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她,令人精神一振。庭院里,雨後的陽光格外透亮,一切都像是被重新上了色,鮮亮而清晰。
然後,她看到了顧言。
他不在木亭里,也不在花架旁。而是坐在庭院角落,那處搭著簡易雨棚的工具區。那里擺放著他大部分的大型工具和待處理的木料。
他背對著房屋,坐在一個低矮的木工凳上,微微弓著腰,專注地面對著眼前一個固定在工作台上的物件。那不再是需要耐心打磨的精細活計。他的手里握著的,也不是砂紙,而是一柄沉重的、閃著冷硬光澤的寬刃鑿刀。
他的姿態與打磨時的沉靜截然不同。肩背的肌肉繃緊,線條凌厲,充滿了蓄勢待發的力量感。每一次動作,都帶著一種短促、精準、爆發性的力道!
“鏗!” “鏘!”
沉重的鑿刀砍削硬木的聲音,清晰、有力、甚至帶著點金石之音,突兀地擊破了庭院雨後的靜謐!那聲音充滿了原始的、不容置疑的破壞力和重塑力,每一次響起,都讓人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為之一顫!
沈星晚的腳步頓在門口,被這充滿力量感的、近乎暴烈的聲響定在了原地。她看著顧言沉默而充滿力量的背影,看著他手臂揮動時賁張的肌肉線條,看著鑿刀起落間飛濺出的、比砂紙木屑粗獷得多的木片和碎屑……
這不再是寧神的“沙沙”聲,這是開拓的、劈砍的、塑造的聲響。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和強大。
他在做什麼?沈星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被那股力量吸引著,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踏著濕潤的草地,慢慢地靠近工具區。
越靠近,那鑿刀砍削的聲音就越發震耳,木頭的清香混合著一種被劈開的新木特有的、更凜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看到工作台上固定著一塊很大的木料,顏色深褐,質地看起來非常堅硬。顧言正在用鑿刀和木槌,一下一下,在那木料上開鑿著一個巨大的、邊緣銳利的榫眼(榫卯結構中凹進去的部分)。每一次鑿刀落下,都精準無比,木屑紛飛,榫眼的形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深邃、規整。
他的側臉線條緊繃,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額角有汗珠滲出,沿著下頜線滑落。那雙深邃的眼楮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絕對精準的專注,仿佛他手中不是一塊木頭,而是需要被征服的頑石。
沈星晚屏住呼吸,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擾了這充滿力量感的作業。她站在幾步之外,看著那冰冷的鑿刀一次次精準落下,看著那堅硬的木料在他手下如同溫順的泥土般被塑造,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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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沉默的男人,身上仿佛同時存在著兩種極端的力量一種是極致的耐心與溫柔(打磨、喂藥、擦拭),另一種則是眼前這種極致的冷靜與強橫(劈砍、開鑿、塑造)。它們矛盾卻又和諧地統一在他身上,如同木頭的兩面紋理。
就在她出神之際,顧言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他似乎是需要換一把更稱手的鑿刀。他放下手中的重鑿,側身去拿掛在旁邊工具架上的另一把刀。
就在他側身的瞬間,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了站在不遠處的沈星晚。
他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那冰冷的專注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絲,掠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似乎沒料到她會站在這里。但那訝異也只是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極其自然地收回目光,拿起那把新的、刃口更薄的鑿刀,重新轉回身,再次投入到那充滿力量的砍鑿之中。
“鏘!” “鏗!”
鑿擊聲再次響起,依舊有力,依舊精準。
仿佛她的出現,只是一片無關緊要的落葉,飄入他專注的領域,甚至未能讓他的節奏產生一絲一毫的紊亂。
沈星晚站在原地,看著他迅速重新沉浸回那個充滿力量的世界,心里那點微小的失落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復雜的情緒。他看到了她,卻毫不在意,繼續他的工作。這種被全然接納(或者說無視)的感覺,奇異地讓她感到放松。她不再小心翼翼,反而向前又挪了一小步,找了個不會妨礙到他、又能看清他動作的位置,安靜地看了起來。
陽光透過雨棚的縫隙,照在飛濺的木屑上,閃爍著金色的光點。鑿刀起落,聲音鏗鏘。顧言的手臂穩定而有力,每一次揮動都帶著一種近乎藝術般的精準和效率。
沈星晚看著看著,目光漸漸從他的人,移到了他手中的鑿刀上,移到了那不斷變得深邃規整的榫眼上,最後,移到了那些飛濺出來的、形狀不一的木片和碎屑上。
那些木屑不同于砂紙磨出的細粉,它們更大,更粗糙,邊緣帶著被強行撕裂的、毛糙的痕跡,形狀千奇百怪,有的卷曲,有的尖銳,散發著濃烈的新木氣息。
她的目光被這些“廢料”吸引住了。她看著它們在空中短暫地飛舞,然後散落在工作台周圍,落在顧言的腳邊,落在濕潤的草地上。它們像是被創造過程無情拋棄的部分,卻依然帶著原本木頭的紋理和生命力。
一種莫名的沖動,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
她蹲下身,伸出縴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顧言腳邊的草地上,拾起了一片較大的、形狀還算完整的木屑。木屑很粗糙,邊緣有些扎手,顏色是溫暖的深褐色,背面帶著清晰的年輪紋路。
她捏著那片木屑,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埋頭工作的沉靜背影。他依舊心無旁騖,沉重的鑿擊聲是他唯一的語言。
沈星晚捏著那片粗糙的木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的毛刺,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有些荒謬的念頭。
她再次看了一眼顧言專注的側影,然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捏著那片木屑,轉身,腳步輕輕地、快速地穿過後院,繞到了屋前。
屋前的廊檐下,放著幾個她平時侍弄花草的空花盆和一些園藝工具。她在其中一個空花盆前蹲下,里面只有干燥的泥土。
她用手將表面的浮土撥開,然後,將一直捏在手里的那片粗糙的木屑,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進了花盆中央的泥土上。
深褐色的木屑,襯在更深色的泥土上,像一個小小的、粗糙的印記。
她看著那片孤零零的木屑,偏著頭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于是,她又起身,再次悄悄地繞回後院工具區。
顧言依舊沉浸在鑿擊聲中,並未察覺她的去而復返。
沈星晚屏住呼吸,像只偷食的小貓,快速地又從地上撿起幾片形狀、大小不一的木屑,攥在手心,然後又飛快地溜回屋前的花盆邊。
她將新撿來的木屑,一片一片,圍繞著最初那片,錯落有致地放在泥土上。有的豎著插進土里一點點,有的平放著,有的半掩著。
她蹲在花盆前,仔細地調整著這幾片粗糙木屑的位置和角度,神情專注得如同在插花。陽光照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認真擺弄的手指上。
當她終于覺得滿意,停下手時,那個原本空無一物的花盆里,已經“生長”出了一小片用粗糙木屑拼湊出的、抽象而奇異的“景觀”。它們不再是廢棄的邊角料,而是在泥土的襯托下,呈現出一種原始的、充滿力量感的美。
她看著自己的“作品”,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一個清淺的、帶著點滿足和狡黠的弧度。
就在這時,後院里那鏗鏘有力的鑿擊聲,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持續的余音仿佛還在空氣里震顫,突如其來的寂靜顯得格外突兀。
沈星晚嘴角的笑意瞬間凝固,心里猛地一跳。被……發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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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心虛地站起身,下意識地扭頭望向通往後院的方向。
然而,並沒有腳步聲傳來。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暴風雨前夕般的寂靜,從後院彌漫開來。
他停下了工作。為什麼停下?
沈星晚的心莫名地提了起來,那點小小的滿足和狡黠瞬間被一種微妙的緊張感所取代。她捏著裙角,猶豫著,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踮起腳尖,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再次繞回了後院。
雨棚下,顧言依舊坐在那個木工凳上。沉重的鑿刀放在一旁的工作台上,刃口還閃著冷硬的光。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垂落,遮住了他的眼楮,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頜線,和那只搭在膝蓋上、還沾著新鮮木屑的大手,指節微微蜷曲著。
他面前的巨大木料上,那個深邃的榫眼已經基本完成,邊緣銳利整齊,像一道沉默的傷口,又像一座等待契合的堡壘。
整個庭院都安靜了下來,只有陽光移動的聲音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響。
他靜止在那里,如同一尊突然被按下暫停鍵的、充滿力量的雕塑。
沈星晚站在幾步之外,屏住呼吸,不敢靠近,也不敢出聲。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停下,是累了?是遇到難題了?還是……察覺了她剛才孩子氣的小動作?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長。
就在沈星晚幾乎要承受不住這無聲的壓力,準備悄悄退開時——
顧言搭在膝蓋上的那只手,忽然動了一下。
他的指尖,極其緩慢地、捻起一小撮沾在褲腿上的、極其細微的木屑粉末。然後,他抬起手,將指尖那一點粉末,遞到鼻尖下,極其輕微地、嗅了一下。
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
然後,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目光,越過工作台,越過那些散落的粗糙木屑,精準地、毫無偏差地,落在了站在幾步之外、屏息凝神的沈星晚臉上。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了之前鑿擊時的冰冷專注,也沒有了尋常的沉靜無波。而是翻滾著一種沈星晚完全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有一絲訝異,有一絲探究,有一絲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極其深沉的、幾乎能將她吸進去的專注。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
然後,他的視線微微下移,落在了她那雙剛剛擺弄過粗糙木屑、還沾著一點點泥土和木屑碎末的手指上。
沈星晚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手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
顧言的目光再次抬起,重新鎖住她的眼楮。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
但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
只是那雙深邃的眼楮里,所有的復雜情緒在瞬間沉澱下去,化作一種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難以捉摸的暗沉。仿佛無聲的驚雷在那片深海中炸響,最終卻只余下更加洶涌的暗流。
他極其緩慢地、站起了身。
高大的身影在雨棚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沒有再看沈星晚,也沒有再看那未完成的榫眼。只是沉默地轉過身,腳步沉穩地,朝著屋子的方向走去。
經過沈星晚身邊時,他沒有停頓,甚至沒有側目。只留下一股凜冽的新木氣息和一絲極淡的、屬于他身上的汗味,混合著雨後清新的空氣,縈繞在沈星晚的鼻尖。
沈星晚僵在原地,看著他沉默離去的背影,心髒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手心里沁出了細密的汗。
他……到底怎麼了?
是因為她撿了那些木屑?還是因為她打擾了他的工作?
抑或是……他看到了她放在花盆里的那個幼稚的“作品”?
一種混合著不安、窘迫和巨大好奇的情緒,如同藤蔓般緊緊纏繞住了她。她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屋前那個空花盆的方向。
陽光正好,落在那些粗糙的木屑上,將它們溫暖的深褐色澤照得發亮。
而那個沉默離去的男人,他那最後看向她的、深不見底的眼神,卻像一道更加深刻、更加難以磨滅的刀痕,猝不及防地,鑿在了她剛剛恢復平靜的心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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