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落在唇角、一觸即分的微涼指背,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沈星晚僵坐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試圖抓住木碗殘留的溫潤觸感,以對抗唇角那一點詭異的灼熱。客廳里,念初打磨木塊的“沙沙”聲依舊寧神,陽光暖融融地鋪陳在地板上,一切都顯得平靜而尋常,除了她胸腔里那只失了控、胡亂沖撞的鳥兒。
顧言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腳步聲沉穩遠去。沈星晚緩緩抬起手,指尖極輕地拂過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他指背粗糲的觸感和……一絲極淡的、清苦的草藥氣息?是他剛才熬藥時沾染上的嗎?
這個細微的發現讓她心頭那點悸動變得更加復雜。她甩甩頭,試圖將那觸感和氣息從腦海里驅逐出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地板上那些散落的砂紙上,落在那堆細膩的金色木屑上。剛才那短暫而專注的打磨,手腕殘留的酸麻,以及木碗最終那驚人的溫潤觸感……這一切都帶著一種奇異的真實感,悄然覆蓋了病中的虛弱和混沌。
“沈阿姨,”念初放下手里的小木塊,湊了過來,烏溜溜的大眼楮關切地看著她,“你還難受嗎?爸爸說,生了病,要喝很多很多熱熱的東西。”他伸出小手,學著大人的樣子,想要摸摸她的額頭,卻因為身高不夠,只能踫到她的下巴。
孩子稚嫩的觸踫和話語,像一股暖流,沖散了沈星晚心中那些紛亂莫名的情緒。她抓住念初的小手,微微笑了笑,聲音還有些沙啞“阿姨好多了,謝謝念初。”
念初立刻高興起來,反手拉住她的手指“那我們去吃飯吧!爸爸肯定做好飯了!”
吃飯?沈星晚微微一怔。經念初這麼一說,她才感覺到胃里空落落的虛弱感確實變得更加清晰。窗外天色已是午後,她幾乎昏睡了一整天。
被念初的小手拉著,她站起身,腳步依舊有些虛浮,但比之前好了許多。她跟著念初走向餐廳。
餐廳里,陽光透過窗戶,將原木餐桌照得暖融融的。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不同于平日的簡單,今天桌上除了慣常的一碟醬菜,還多了一小盤清炒的、色澤翠綠的青菜,和一盤金黃的炒雞蛋。飯菜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木頭清香,彌漫在空氣里,勾動著食欲。
顧言正從廚房里走出來,手里端著一個不大的砂鍋。砂鍋冒著騰騰的熱氣,散發出濃郁醇厚的米香,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別的、更溫補的食材香氣。
他將砂鍋穩穩地放在餐桌正中央,然後取下厚厚的防燙手套。目光平靜地掃過站在餐桌旁的沈星晚和念初,聲音低沉如常“吃飯。”
沒有詢問她感覺如何,沒有多余的寒暄,仿佛她出現在餐桌旁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念初歡呼一聲,自己爬上了椅子坐好,眼巴巴地看著那口冒著熱氣的砂鍋。
沈星晚遲疑了一下,也在念初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目光落在那個砂鍋上。樸素的陶土砂鍋,帶著被煙火長久煨燒過的痕跡,此刻正忠實地散發著溫暖的熱度和誘人的香氣。
顧言拿起她的碗,掀開砂鍋蓋子。更加濃郁的蒸汽撲面而來,帶著一種近乎粘稠的、醇厚的米香和肉香。鍋里熬的是粥,卻並非普通的白粥。米粒早已熬得開花糜爛,與湯水幾乎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溫暖的奶白色。粥里沉著幾顆飽滿的紅棗,幾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山藥,還有一些撕得細細的、看起來極為軟爛的雞肉絲。金色的油花如同碎金,零星點綴在粥面上。
他盛了滿滿一碗,放到她面前。粥很燙,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眼前的光線。
“小心燙。”他低沉地提醒了一句,聲音沒什麼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實在。
然後,他給念初也盛了一碗稍微涼一些的,再給自己盛了一碗,沉默地坐下,拿起筷子。
念初已經迫不及待地吹著氣,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沈星晚看著眼前這碗內容豐富的、冒著熱氣的粥,又看看對面沉默進食的顧言。他吃得很快,卻很專注,仿佛吃飯本身也是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情。他先夾了一筷子炒雞蛋放進念初碗里,又夾了一筷子青菜,然後才繼續喝自己的粥。
這一切都尋常得如同過去的每一個日子,卻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是因為這碗特意熬制的、看起來就花費了不少時間的病號粥?還是因為他剛才那句極其自然的“小心燙”?抑或是……唇角那殘留的、微涼的觸感?
她低下頭,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粥的溫度恰到好處,入口綿密滑糯,幾乎不需要咀嚼便順著喉嚨滑下。米香醇厚,紅棗的甜潤,山藥的粉糯,雞肉絲的鮮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帶著一種溫補妥帖的力量,瞬間熨帖了空落而虛弱的胃腹。一股暖流從胃里緩緩擴散開來,流向四肢百骸,驅散著病後的寒意和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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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速度不自覺地加快。額角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身體也暖和起來,一種真實的、被食物滋養的舒適感取代了之前那種虛浮的空洞。
顧言雖然沉默地吃著自己的飯,眼角的余光卻似乎始終籠罩著她。當她碗里的粥喝到一半,速度慢下來時,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用公筷夾了一小撮翠綠的青菜,放到了她的粥碗邊上。
沈星晚的勺子頓了一下。看著那抹翠綠襯在乳白的粥旁,她沒有抬頭,也沒有道謝,只是沉默地、用勺子將青菜和粥一起舀起,送入口中。青菜炒得極好,火候恰到好處,保留了清脆的口感和本身的清甜,恰好中和了粥的綿密。
一頓飯,就在這種奇異的、沉默卻又不失關注的氛圍中進行著。沒有人說話,只有碗筷輕微的踫撞聲和念初偶爾滿足的咂嘴聲。陽光安靜地流淌,飯菜的熱氣裊裊升騰。
沈星晚喝完了整整一碗粥,甚至吃完了顧言夾給她的青菜和一點炒雞蛋。胃里被填得滿滿的,帶來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和倦意。這是她病倒以來,吃得最舒服、最踏實的一頓飯。
顧言見她吃完,便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他的動作利落而安靜,碗碟踫撞的聲音清脆而有條理。
念初也跳下椅子,幫忙把自己的小碗送到廚房水池。
沈星晚看著他們忙碌,想幫忙做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依舊渾身酸軟,使不上什麼力氣,只能有些局促地坐在原地。
顧言收拾完餐桌,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一杯水。不是之前那種清澈的溫水,而是透著一點極淡的琥珀色,散發著熟悉的、清苦的草藥氣息。
是藥。
沈星晚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胃里剛剛被熱粥熨帖的舒適感,讓她對這股苦味產生了本能的抗拒。
顧言將水杯放在她面前,目光沉靜地看著她。那眼神明確地表示,沒有商量余地。
“飯後半小時。”他言簡意賅地說了四個字,算是解釋,然後便轉身走向客廳,拿起之前未完成的木工活,似乎不再關注她是否喝藥。
沈星晚看著那杯深色的藥汁,又看看客廳里那個沉靜的背影,咬了咬唇。她知道這藥必須喝。掙扎了片刻,她終于深吸一口氣,像是赴死般,端起杯子,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苦藥灌了下去!
極致的苦澀瞬間席卷了整個口腔,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胃里一陣翻涌。她急忙拿起旁邊之前喝剩的半杯清水,大口漱口,試圖沖淡那令人作嘔的苦味。
然而,這一次,那苦澀似乎比她記憶中晨間的那一碗更加難以忍受,頑固地附著在舌根和喉嚨深處,引發一陣陣干嘔的沖動。她捂住嘴,臉色有些發白。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遞過來一個小碟子。碟子里放著幾片嫩綠的、散發著強烈清涼氣息的薄荷葉,正是之前陽台盆栽里的那種。
沈星晚愣了一下,抬起頭。
顧言不知何時又走了回來,就站在她身邊,手里拿著那個小碟子,目光沉靜地看著她。他沒有說話,只是將碟子又往她面前遞了遞。
意思再明白不過。
沈星晚看著那幾片鮮翠欲滴的薄荷葉,喉嚨里的苦澀和惡心感似乎真的被那清涼的氣息壓下去了一些。她遲疑地伸出手,拈起一片薄荷葉,放入口中,用力咀嚼起來。
清涼、微辛、帶著強大清新力量的汁液瞬間在口腔里爆開,如同最有效的淨化劑,強勢地驅趕著頑固的苦澀!那感覺,比之前混在藥汁里更加直接,更加痛快!
她一片接一片地咀嚼著薄荷葉,直到滿口都是那清冽到有些發麻的涼意,那令人作嘔的苦味終于被徹底壓制下去。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剛從一場酷刑中解脫出來,額角都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顧言見她臉色好轉,便收回了小碟子,轉身又走向客廳,繼續他的木工活。仿佛剛才遞來薄荷葉,只是順手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星晚看著他的背影,嘴里充滿了薄荷的清涼,心底卻泛起一種極其復雜的滋味。這沉默的男人,總是用最直接、最笨拙,卻也最有效的方式,掌控著她的病痛,她的抗拒,她的需要。
她靠在椅背上,疲憊和藥力混合著粥的暖意,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客廳里那規律的“沙沙”聲仿佛變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她終于抵抗不住那強大的困意,意識漸漸模糊,頭一點一點地,最終歪在餐椅的靠背上,沉沉睡去。
這一次,她沒有陷入冰冷無助的黑暗。睡夢中,她仿佛依舊被那碗熱粥的暖意包裹著,嘴里殘留著薄荷的清涼,耳邊回蕩著那令人心安的、規律的砂紙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身體一輕,仿佛被一股沉穩的力量托起。那感覺並不令人驚慌,反而帶著一種踏實的安全感。她無意識地嚶嚀了一聲,卻沒有醒來,反而在那安穩的托舉中睡得更沉。
模糊中,似乎有微涼的空氣拂過臉頰,然後身下變成了更加柔軟的床鋪。薄被被輕輕拉上來,妥帖地蓋到下巴。有一只溫熱的大手,極其輕柔地、短暫地拂開她額前汗濕的發絲,指腹無意間擦過她的額角。
那觸感溫熱而干燥,帶著薄繭的粗糲感,一閃即逝。
然後,那令人心安的、規律的“沙沙”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近在耳邊,持續不斷地、溫柔地包裹著她的夢境,將她帶入更深沉的、無夢的睡眠之中。
窗外,日影西斜。 客廳里,砂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依舊規律地響著,混合著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餐廳里,空了的藥杯和水杯還放在桌上,旁邊的小碟子里,只剩下幾片薄荷葉的殘梗,散發著最後的清涼氣息。 臥室里,沈星晚深陷在柔軟的枕頭中,睡得正沉。蒼白的臉頰上恢復了一點血色,眉頭舒展,唇角甚至帶著一絲無意識的、柔和的弧度。仿佛所有的病痛和掙扎,都在這午後飽足的睡眠和那無聲的守護中,暫時得到了撫慰和平息。
而那碗粥的溫度,那薄荷的清涼,那砂紙的“沙沙”聲,以及那幾個短暫卻清晰的觸踫,都如同細密的針腳,無聲地縫補著病後的虛弱,也將某些更加隱秘而深刻的東西,悄然縫進了她沉睡的感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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