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梔子花的甜香漫進顧氏綢莊的門廊時,甦若雪正端著青瓷茶盤往賬房走。
竹簾被風掀起一角,她瞥見青銅門環上垂著的花束——乳白的花瓣凝著露珠,像串被霧水浸軟的月光。
\"阿巧,去取個銅盆來。\"她擱下茶盤,踮腳摘下花束。
指尖觸到花睫時,有片桑皮紙的邊角硌了她一下。
展開的瞬間,歪歪扭扭的字跡撞進眼底︰\"娘說,謝謝你們,讓爹的筆......沒白寫。\"
茶盤里的龍井騰起熱氣,模糊了她的眼尾。
前日在陳阿福家,小丫頭攥著銀圓不肯松手的模樣突然清晰起來——沾著鼻涕的小臉仰著,說\"先生說我爹是壞人\"時,甦若雪摸出桂花糖塞進她袖袋,糖紙 的聲響里,那孩子睫毛上還掛著淚。
\"少奶奶?\"阿巧捧著銅盆進來,見她攥著花束的手在抖,\"可是花里有什麼?\"
甦若雪將短箋小心折好收進衣襟,茶盤遞過去時瓷底磕出輕響︰\"去前院把這盆水潑了,順道讓門房備轎。\"她理了理月白衫子的袖口,腳步卻沒往賬房去,徑直往內院書房走。
晨霧沾在青石板上,她鞋尖點過水痕,像踩著一串細碎的嘆息。
書房門虛掩著,顧承硯的身影在犀角燈下投出綿長的影子。
他正對著《蠶音譜》出神,匣中的雪紋繭在案頭泛著幽光,昨夜刺血留下的紅點已經凝成暗褐,像片落在繭上的楓葉。
\"承硯。\"甦若雪推開門,短箋在掌心洇出潮濕的褶皺,\"今早門環上的花。\"
顧承硯抬眼,見她睫毛上還沾著霧珠,喉結動了動。
他接過短箋時,指腹擦過她掌紋里的薄繭——那是管賬時握算盤磨出來的,這些年他摸過無數次,此刻卻像觸到了某種滾燙的東西。
\"敵人用筆殺人,我們用筆養人。\"他聲音很低,指節抵著案幾,\"這絲,該還給百姓了。\"
甦若雪望著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從前他也這樣看過《蠶音譜》,看過被日商壓價的賬本,看過甦州河上沉下去的貨船。
可此刻不同,他眼里有團火,燒的不是憤懣,是更燙的東西。
\"我去查商會的"文化織造"賬目。\"她轉身要走,腕子被輕輕拽住。
顧承硯的拇指抹過她眼角未干的霧氣︰\"若雪,你總把軟的地方藏在算盤珠子後面。\"
她耳尖發燙,抽回手時帶落了案頭的茶盞。
青瓷碎裂聲里,她听見他低笑︰\"去吧,我等你拿賬本砸我。\"
賬房的檀木櫃里,\"文化織造\"的賬目壓在最下層。
甦若雪翻到撫恤金那頁時,指甲掐進了掌心——原定的三重審核流程,從賬房到商會再到工部局,層層蓋章要耗足七日。
陳阿福家的小丫頭等得了七日嗎?
那些在弄堂里啃著冷饅頭的遺孤,等得了七日嗎?
她抓起狼毫筆,筆尖在宣紙上洇開墨點。\"春蠶撫孤專戶\"六個字力透紙背,末了又添一句︰\"凡受墨耕社牽連文人家屬,憑雪紋繭殘殼申領首期撫恤。\"殘殼要家屬自毀舊物,既是憑證,也是讓他們親手撕掉\"筆奴\"的標簽——這是她昨夜替顧承硯整理情報時想到的,那些被日商逼迫抄告示的文人,最痛的不是沒了性命,是被後世唾罵\"手沾血\"。
\"王賬房。\"她捧著改好的賬冊出門,正撞上來送早茶的老賬房,\"去城隍廟借塊空地,明日辰時,我們當眾放款。\"王賬房的茶盞晃了晃︰\"少奶奶,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甦若雪將賬冊往他懷里一塞,\"你去跟廟祝說,顧氏出五十塊大洋香火錢。\"她轉身時,月白衫角掃過廊下的銅鈴,丁零當啷的響,像把鎖開了。
顧承硯在偏廳找到青鳥時,這人正蹲在廊下擦槍。
槍管泛著冷光,映出他繃緊的下頜線——這是林芷蘭舊部里最刺頭的一個,上個月還說\"商人骨頭軟\",如今卻肯替顧承硯蹲守三天三夜盯日商貨船。
\"去鹽幫借三個老丐。\"顧承硯遞過茶盞,\"扮成流浪文人,去法租界的文藝茶館說"顧氏設了贖筆錢"。\"
青鳥抬眼︰\"誘敵?\"
\"他們總覺得我們要硬剛,\"顧承硯指節敲了敲窗欞,晨霧里傳來賣花女的吆喝,\"軟刀子割肉,才疼得他們反應不過來。\"他從袖中摸出枚雪紋繭殘殼,\"明日放款,你去盯著。\"
青鳥接過殘殼,指腹蹭過繭上的血點。
他突然笑了,露出顆虎牙——這是他跟著顧承硯後第一次笑︰\"得令。\"
甦若雪從賬房出來時,正看見青鳥大步往外走。
他經過她身邊時,靴底沾的泥點濺在青石板上,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她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里,轉身回屋取了件月白夾襖——明日要去城隍廟,風大,得給顧承硯帶上。
偏廳里,顧承硯還在看那封短箋。
陽光穿透窗紙,在他肩頭灑下一片金。
甦若雪把夾襖搭在他椅背上,他反手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繭殼傳來︰\"若雪,等放款那日......\"
\"我知道。\"她低頭替他理了理領口,\"要讓全上海的人都看見,顧氏的絲,織的是人心。\"
窗外的賣花聲又近了。\"梔子香 ,新鮮的梔子——\"尾音被風卷著,飄向漸漸亮起來的天空。
晨光漫過城隍廟飛檐時,青鳥已在香案後立了兩個時辰。
他裹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短打,腰間別著的不是槍,是塊刻著\"顧氏\"的銅印——這是顧承硯特意交代的\"放賑官\"行頭。
\"老丈,您這印章......\"他話音未落,那顫巍巍遞來的半枚焦黑銅印便撞進眼簾。
老學究的指甲縫里還嵌著墨漬,指節因常年握筆而蜷曲如枯枝︰\"民國廿年春,墨耕社刻《正氣歌》刻板,這"耕心"印是王主事親手鑄的......\"他喉結動了動,\"後來日本人燒書樓,我揣著半塊印從火場爬出來,想著就算死,也得給老伙計們留個證。\"
青鳥的拇指摩挲過印章邊緣的焦痕,那紋路與顧承硯昨夜給他的密檔完全吻合——墨耕社二十三位文人均有私印,其中七枚在抄家時被燒毀,\"耕心\"正是第七枚。
他抬頭時,正撞進老學究渾濁的眼︰\"先生,您這撫恤銀,領的不是顧氏的錢。\"他將二十塊銀圓碼在紅紙上,\"是全上海記著您寫過的字,念著您刻過的板。\"
老學究的手突然抖得厲害,銀圓在紅紙上滾出清脆的響。
他彎腰去撿,白發掃過案幾,聲音悶在香灰里︰\"我家那小孫女兒,昨兒個還說"爺爺是寫壞字的"......\"
\"明日起,她若去顧家織坊,管賬的甦少奶奶會教她認《三字經》。\"青鳥把銀圓塞進老人掌心,指腹重重壓了壓,\"您記著,顧氏的賬冊上,寫的是"文骨",不是"筆奴"。\"
日頭爬到中天時,青鳥的青布短打已浸透汗漬。
他蹲在城隍廟後巷的牆根下,听著前院此起彼伏的\"謝顧少東家\",摸出懷里的銅哨——這是截獲密報的信號。
果不其然,未時三刻,法租界巡捕房的黃包車\"吱呀\"停在巷口,車簾掀起一角,露出張油光水滑的臉︰\"青爺,您要的"貨"。\"
密報上的日文墨跡未干,青鳥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扯下領扣灌了口涼茶,涼到胃里卻燒得慌——日商竟真當顧氏是在\"收買人心\",完全沒看出撫恤名單里,七成是能寫會算的遺孤,三成是懂雕版刻字的手藝人。
\"他們看不懂,人心暖了,網才牢。\"顧承硯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
青鳥把密報折成紙船,扔進護城河時,船底的火漆印在水面蕩開漣漪——那是顧氏新制的\"雪紋\"標記,專用來迷惑日方情報網。
同日午後,顧家織坊的繡樓飄出墨香。
甦若雪站在墊高的木凳上,指尖點著黑板上的《女紅歌訣》︰\"第一針要"起雲",針腳如吳淞江的波紋,可藏密信首字;第二針"穿月",線尾留半寸,是顯影粉的位置......\"她轉頭時,發間的珍珠簪子晃了晃,\"阿菊,你來說,第三針"繞星"要注意什麼?\"
扎著麻花辮的女工站起來,粗布袖管蹭過筆記︰\"繞星針要三針並一線,線結里裹的藥粉,能讓密信在茶煙里顯形。\"她的聲音帶著顫,\"我娘說,這比繡並蒂蓮難多了。\"
\"不難。\"甦若雪走下木凳,替她理了理被粉筆灰弄髒的袖口,\"你阿爹在碼頭扛貨時,能把三百斤的米包扛上三層樓;你娘在紗廠擋車,能同時看八台機器。\"她的指尖輕輕敲了敲阿菊的筆記本,\"你們學的,是讓字也能扛槍。\"
七日後的子夜,顧氏密室的煤油燈結了燈花。
顧承硯對著青鳥手繪的\"遺孤分布圖\",筆尖在十七個紅點上頓了頓——這些孩子里,有能過目成誦的小秀才,有會修留聲機的機匠之子,還有個能把《申報》上的新聞倒背如流的丫頭。
他蘸了蘸朱砂,在圖角批注︰\"絲暖人間,亦可暗生新繭。\"
\"少東家,老周頭說舊書攤有動靜。\"青鳥掀開門簾,夜露沾在他肩頭,\"有個穿粗布短衫的小崽子,翻《說岳全傳》翻得入神,書里掉出個雪紋繭。\"
顧承硯的筆尖在宣紙上洇開個紅點。
他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分布圖上,十七個紅點像十七顆星子︰\"去查查,那孩子叫什麼。\"
舊書攤的煤油燈忽明忽暗。
少年蹲在攤前,指尖捏著那枚雪紋繭,繭面的銀絲在月光下泛著暖光。
他抬頭時,攤主將《說岳全傳》往他懷里一塞︰\"小爺,這書算我送的,就當謝你幫我搬書箱。\"
少年摸著書脊上的舊皮,突然想起今早領撫恤時,那個穿月白衫子的女先生說的話︰\"字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低頭看了眼繭上的銀絲,又摸了摸懷里的書,轉身消失在巷口。
風卷起地上的舊報紙,頭版標題被吹得翻卷︰《顧氏贖筆,勝于鑄劍》。
暗處,青鳥的身影融在牆根的陰影里。
他摸出懷表看了眼,對著街角的梧桐樹吹了聲短哨——這是給顧承硯的暗號︰目標已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