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州河的夜霧裹著腥氣漫過蘆葦叢時,青鳥的牛皮靴尖已經在青石板上碾出第三道濕痕。
他攥著防風燈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燈芯在霧里暈成團模糊的黃,照見阿三的竹篙正往蘆葦深處探——那里飄著半片被水浸得發白的鳶尾。
\"頭!\"阿三突然悶哼一聲,竹篙帶起串水花,半只木鳶被挑出水面。
鳶身的竹骨斷了一根,尾翼的鳶尾絹帛皺成團,卻還牢牢粘著半張稿紙。
青鳥沒接阿三遞來的木鳶,反而解下腰間的粗布帕子墊在掌心,像捧易碎的蠶繭般托住那物。
他指腹蹭過鳶身刻著的細密紋路——和顧承硯前日在密室里畫給他看的\"雪紋繭\"暗記分毫不差。
\"回碼頭。\"他聲音壓得低,喉結在霧里滾動,\"溫桑水在艙底的陶甕里。\"
三日後的顧氏密室,檀香混著熟蠶的甜腥氣。
青鳥捧著裝木鳶的漆盒進來時,顧承硯正用放大鏡貼著《蠶音譜•新繭版》的書脊。
听見響動,他抬眼,鏡片後的目光像淬過的銀針︰\"顯了?\"
\"浸了三個時辰溫桑水。\"青鳥掀開盒蓋,木鳶尾翼的絹帛已被小心拆下,背面浮著蛛網狀的銀紋,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顧承硯的指尖懸在銀紋上方,沒敢踫,喉結動了動︰\"變調編碼。\"他突然笑了,那笑里帶著幾分冷意,\"《蠶音譜》的原調是商,這里轉了羽——和我們上個月故意泄露給日商的假譜子,調子對上了。\"
\"落款。\"甦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捧著一疊《墨耕月刊》排版清樣,發梢沾著賬房的墨香。
青鳥側過身,見她指腹點著絹帛最下方,\"筆奴敬錄\"四個字的墨跡比銀紋深些,像是最後補上的。
顧承硯的拇指摩挲著下頜,那里新冒的胡茬扎得生疼︰\"他分不清自己是傳遞者還是情報本身了。\"他忽然抬眼看向甦若雪,\"你那邊呢?\"
甦若雪把清樣攤在案上。
最上面一頁的藍批校對筆跡工整如印刷,第二頁起卻多出銀絲狀的拖痕,到第七頁時,每個\"鷺\"字右下角都多了個極小的閉環——像蠶寶寶吐絲時首身相觸的弧度。
她摸出鉛筆在紙上勾勒,很快畫出張繭形圖譜︰\"閉環出現的時辰,和"鷺01•歸心"密令的發送時間完全重合。\"她指尖點著圖譜中心,\"顧先生,他不是在抄密令,是在......下繭。\"
顧承硯突然站起來,椅子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響。
他走到窗邊,望著樓下顧氏綢莊飄著的湖綠幡旗,風掀起旗角,露出里面縫著的細麻襯——那是他們藏情報的地方。\"他們以為"筆奴"是棋子,\"他轉身時眼里燃著暗火,\"可棋子會疼,會怕,會想證明自己有用。\"
甦若雪突然明白了。
她抓起案頭的《申報》,頭版右下角的\"禁用隱語通告\"清樣還帶著墨香︰\"您要逼他們抄更多"禁忌詞"?\"
\"對。\"顧承硯抓起狼毫筆,在通告稿上重重圈出\"鷺繭梭\"三個字,\"他們越恐慌,越會拼命抄這些字向上級表忠心。\"他抽出張石灰紙,蘸了含銅的墨在上面寫了個\"繭\"字,\"等這些紙見了濕氣......\"話音未落,紙上的\"繭\"字邊緣已經滲出細密的銀點,像蠶繭破殼前的微光。
青鳥突然咳了聲。
他盯著木鳶上的銀紋,喉結動了動︰\"那筆奴......\"
\"他現在是我們的蠶。\"顧承硯的聲音放輕了,像在說什麼易碎的寶貝,\"吐絲是他的命,我們就順著他的命,讓絲纏得更緊些。\"
夜色漫進密室時,青鳥蹲在碼頭腦房的火盆前,把舊書販的靛青長褂往身上比。
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前襟還沾著半塊茶漬——這是他今早從十六鋪舊衣攤淘來的。
火盆里的炭塊 啪響,映得他腰間的青銅魚符泛著幽光。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迅速把長褂塞進破布包袱,抬頭正撞見顧承硯抱臂立在門口。
\"虹口的"東亞文庫"。\"顧承硯扔來張皺巴巴的傳單,封皮印著\"大東亞共榮文化研究\",\"明早十點,他們要辦舊書拍賣會。\"他轉身要走,又停住,\"記得把銀粉摻在鞋底的泥里——甦小姐說,那邊的地板是松木板,踩重了會響。\"
青鳥摸著傳單上\"東亞文庫\"四個字的燙金,指腹被硌得生疼。
他抬頭時,顧承硯已經走了,只余下門軸轉動的吱呀聲,混著遠處黃浦江的汽笛,像極了蠶繭破殼前,那種細不可聞的,撕帛聲。
虹口的晨霧裹著海腥味漫過磚雕門樓時,青鳥的靛青長褂已被露水洇濕前襟。
他蹲在東亞文庫門廊下的舊書堆旁,指尖摩挲著袖口磨起的毛邊——這是他昨夜在十六鋪舊衣攤挑了半宿的\"破綻\",要讓那些日籍學者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靠賣舊書混飯吃的窮酸文人。
門內傳來銅鈴輕響。
青鳥抬眼,正見個戴玳瑁眼鏡的文士攥著藍布包裹踉蹌出來,鏡片後眼珠泛紅,像浸在血水里的玻璃彈珠。
他腳步虛浮,差點被門坎絆倒,懷里的包裹卻護得極緊,指節在藍布上勒出青白的痕。
\"《禁語錄•顧氏密語考》。\"青鳥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舊書販特有的沙啞,\"前日在墨耕社听顧先生說,往後只認織機聲,不听文人語。\"他彎腰翻著腳邊的《申報》合訂本,余光瞥見那文士猛地頓住。
\"你...你說什麼?\"文士的喉結上下滾動,藍布包裹在懷里抖成篩糠,\"顧承硯...他說的?\"
青鳥慢悠悠直起腰,手指在攤開的《申報》上劃過\"禁用隱語通告\"的標題︰\"顧氏綢莊新出的湖綠緞子,連工部局太太都搶著要。
顧先生昨兒在碼頭說,"文人咬文嚼字的勁兒,不如多往織機上使使"。\"他故意嘆氣,\"可惜了您這本考密語的,往後怕要當廢紙賣。\"
文士的鏡片突然蒙上霧氣。
他踉蹌兩步湊近,藍布包裹\"啪\"地砸在舊書堆上,布角掀開,露出半本手抄本,墨跡深淺不一,像是連夜趕抄的︰\"你懂什麼!
顧氏綢莊的賬冊、綢樣、甚至茶寮里的字紙,全藏著密語!
我抄了三個月,終于......\"他突然住嘴,慌亂地扯回藍布,轉身要走,卻被青鳥的破布鞋絆了個踉蹌。
\"對不住對不住。\"青鳥忙彎腰去扶,掌心在文士後腰輕輕一按——那里別著個硬邦邦的金屬塊,是發報機的鑰匙扣。
他直起腰時,鞋底的泥點正落在松木地板上,混著銀粉的泥漬在晨光里泛著極淡的亮。
三日後的顧氏賬房,甦若雪正用羊毫筆在銅盆邊緣描金。
她身後的木架上擺著十余個燒陶爐,爐身雕著與墨耕社茶寮同款的纏枝蓮紋,只是爐膛內壁泛著極淡的白——那是匠人連夜涂布的碘化鉀溶液。
\"王師傅說,這種陶土遇熱會釋放微量水汽。\"她指尖劃過爐壁,\"碘化鉀遇水,會和抄本里含銅的墨發生反應。\"案頭攤著半張灰燼,在紫外線下泛著幽藍的光,\"前日拾荒老周送來的灰燼里,已經顯了"鷺07"的密號。\"
窗外傳來車鈴聲。
青鳥掀簾進來,腰間的青銅魚符撞在門框上,發出清響︰\"戲院後巷的密室,那文士把焚化爐擺在內間八仙桌下。\"他摸出塊焦黑的紙角,\"今早趁他出門,我翻了爐灰——第三頁顯了"文宣科經費"的字樣。\"
顧承硯從書案後抬起頭,《文網反圖》的絹帛在他手下展開,上面密密麻麻標著紅圈藍點。
他指尖點著\"東亞文庫\"的位置,眼里閃著狼一樣的光︰\"三條線對上了——木鳶的變調編碼、校樣的繭形圖譜、灰燼的顯影密語。\"他抓起狼毫,在絹帛中央寫下\"雪紋正本\"四個大字,墨跡未干便拍在案上,\"從今日起,所有筆奴抄錄的東西,直接當密電碼用。\"
甦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她指腹沾著爐壁的白灰,在他手背蹭出個淡白的繭形︰\"顧先生,那些筆奴......\"
\"他們早不是人了。\"顧承硯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腕間常年握算盤磨出的薄繭,\"是我們養的蠶。
吐絲是他們的命,我們就給足桑葉,讓絲結得更密些。\"
夜色漫進戲院密室時,眼鏡文士正趴在八仙桌前疾書。
焚化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爐壁的白灰隨著熱氣騰起,沾在他後頸的汗漬里。
他抄得極快,筆尖在紙上刮出刺啦刺啦的響,突然\" \"的一聲——狼毫筆桿從中斷裂,銀亮的絲線從斷口處涌出,像活物般爬上紙面。
他驚恐地後退,撞翻了身後的茶盞。
滾燙的茶水潑在抄本上,銀線遇水突然加速蠕動,很快在紙中央蜷成一行小字︰\"繭成,口閉,命盡。\"
樓下傳來拾荒老丐的吆喝︰\"收舊書報——\"文士猛地捂住嘴,喉間發出壓抑的嗚咽。
他盯著那行銀字,突然抓起斷筆往炭爐里塞。
銀線遇熱爆出幽藍的光,在爐壁上留下更深的白痕。
三日後的清晨,青鳥蹲在戲院後巷的牆根下。
他望著二樓緊閉的木窗,听著里面傳來持續不斷的\"沙沙\"聲——那是筆尖刮紙的響動,從昨夜到現在,片刻未停。
拾荒老丐端著粗瓷碗上來,碗里的冷粥結著層白霜︰\"先生,您要的糙米飯,今兒米鋪漲了價......\"
木窗\"吱呀\"開了條縫,一只蒼白的手伸出來,指尖沾著墨漬和銀線,將銅錢拍在老丐掌心。
青鳥眯起眼,看見那手背上爬著細密的紅痕,像是被絲線勒出來的。
\"三日了。\"他摸出懷里的懷表,分針正指向七點整,\"該去回稟顧先生了。\"
巷口的梧桐葉被風卷起,打著旋兒落在青鳥腳邊。
他望著二樓的木窗,忽然听見里面傳來\"啪\"的一聲——像是筆桿斷裂的脆響,混著低低的、像是春蠶破繭般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