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指尖在"大生紗廠"四個字上重重一按,泛黃的紙頁發出細微的脆響。
三天前從法租界工部局抄來的《東洋織造用工記錄》攤開在檀木桌上,煤油燈的光將他眼下的青影拉得老長——他終于找到了那條藏在數字里的暗線近三年入職東洋織造甦北分廠的技工,竟有七成在"大生紗廠"裁員名單上掛過號。
"大生紗廠"他喃喃重復著這個名字,喉結滾動。
現代課堂上他總愛講張謇的實業傳奇,此刻卻像被人當胸捶了一拳——那些在教科書里被輕描淡寫的"裁員潮",原是無數個家庭的生計崩塌。
他想起前兩日收到的密報大生舊廠的青磚牆上還留著"東洋銀彈"的痕跡,日商以三倍工價挖人時,老工頭王阿福跪在廠長辦公室門口求了三天,最後被拖走時,棉袍下擺沾著半塊沒吃完的冷饅頭。
"叩叩。"
甦若雪端著青瓷茶盞進來時,正見他指節抵著眉心,指縫里泄出的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刀。
她放輕腳步,茶盞底與桌面相踫的剎那,顧承硯突然抬頭"若雪,去把上個月的《申報》合訂本拿來。"
"好。"她應得利落,轉身時瞥見他手邊攤開的用工記錄,裙角掃過木櫃時頓了頓——大生紗廠的名字她記得,三年前顧氏綢莊還替他們代銷過一批坯布,後來日商壓價,大生的貨堆在倉庫里生了霉。
茶盞里的龍井騰起白霧,顧承硯盯著蒸汽里晃動的人影,思路愈發清晰。
日商要"技術接管"甦北紡織集群,靠的就是這些被斷了活路的大生舊人——他們懂織機,懂流程,卻被打上"投日"的污名。
要斷他們的梭子,得先讓這些技工自己松開手里的梭。
甦若雪抱著合訂本回來時,他正蘸著朱砂在地圖上畫圈。
鹽城、南通、揚州,三個紅圈像三枚釘子,釘在東洋織造的供應鏈上。"你看。"他展開一張改良織機圖紙,筆尖點在"斷緯自停裝置"的位置,"大生用的是英國普拉特惠特尼老機子,東洋給他們換了豐田g6,可老技工們的手還記著舊機子的脾氣。"
甦若雪湊近,見圖紙邊緣密密麻麻標著小字"老機曲軸易卡棉絮,可在第三連桿處加銅片"、"停經片磨損後,用竹篾墊著更穩"。
這些都是她跟著賬房先生查貨時听老匠人念叨過的,此刻被顧承硯用蠅頭小楷整理成篇,最後還添了句"老機器也知鄉愁,何況人?"
"要匿名寄。"顧承硯將圖紙折成三寸見方,"用舊報紙裹著,塞進他們的工具箱。
別蓋顧氏的章,就寫寫"故友"。"他抬眼時,目光落在甦若雪鬢角的珍珠簪上——那是她十六歲生辰,甦老爺用最後一筆商銀打的,"或者,你手寫批注?
老匠人們認字跡,溫軟些的字,像像你替父親抄賬時的小楷。"
甦若雪的指尖輕輕撫過圖紙邊緣,墨香混著蠶繭的清苦鑽進鼻腔。
她想起幼時跟著父親走街串巷,貨擔上總掛著"甦雪記"的藍布幌子,老人們見了總愛摸她的小辮"甦家的小女娃,字寫得比賬房先生還齊整。"
"好。"她應著,轉身去取筆墨。
賬房里的墨錠剛研開,她蘸著墨在每張圖紙角落添上批注,筆尖在"鄉愁"二字上頓了頓——這兩個字太輕,可落在被生計壓彎脊梁的人心里,或許能壓出點熱乎氣。
顧承硯望著她微垂的眼睫,忽然想起前日在後巷撿到的雪紋繭。
繭殼上的白鷺右翅閉合時,他心里跟著揪了一下——但此刻看著甦若雪腕間晃動的銀鐲,他又覺得那閉合的翅膀,或許是在蓄力。
"承硯。"甦若雪將一疊封好的紙包推過來,"反向補貼鏈我算過了。"她翻開賬本,指節點著"短絨棉收購價"那欄,"日商只要長絨棉,短絨棉賤得像草。
咱們收過來,讓小織坊紡成紗線,再以"民間互助"的名義送回去。
包裝上印"甦雪記",老人們見了會想起我爹。"
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顧承硯卻听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伸手覆住她擱在賬本上的手,指腹蹭過她指尖的墨漬——那是抄賬時磨出的繭,"你總說自己是"人間燈火",可我看,你是藏在棉絮里的火種。"
窗外傳來三更梆子聲時,青鳥的叩門聲比梆子還輕。
顧承硯開了門,見他懷里抱著個用油布裹著的鐵匣子,匣角沾著機油,"老陳給的。"青鳥壓低聲音,"東洋織造那台豐田g6,夜里會自己停梭。
他說機子改過碼,他們查不出原因。"
顧承硯接過匣子的瞬間,掌心傳來金屬的冷意。
他解開油布,露出半台齒輪箱,齒輪齒面上還留著細密的劃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
"老陳是大生的?"他問。
"是。"青鳥點頭,"他說上個月給織機換零件,看見日籍主管往控制箱里塞了塊小銅片。"他頓了頓,"他還說,塞銅片那天,他偷偷把零件號改了一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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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盯著齒輪箱上的編號,手指順著刻痕摸過去——0325變成了0355,一個數字的偏差,足以讓整台機器的運行節奏亂套。
"好。"他將齒輪箱小心放進暗格,"去歇著吧。"
青鳥退下後,顧承硯重新坐回桌前。
煤油燈芯" 啪"炸響,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甦若雪的批注還攤在桌上,墨跡未干;齒輪箱的冷意透過暗格木板滲上來,像根細針,扎著他的掌心。
他伸手摸向頸間的翡翠蠶佩——那是母親留下的,此刻貼著皮膚,竟比齒輪箱還涼。
後巷傳來野貓的低嚎,顧承硯突然起身,將所有圖紙和賬本鎖進鐵箱。
月光透過窗欞爬進來,在齒輪箱上鍍了層銀,那些細密的劃痕在銀輝里忽明忽暗,像某種等待破譯的密碼。
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輕聲道"明天,該拆他們的線了。"顧承硯將暗格里的齒輪箱抱到桌前時,窗欞漏進的月光正爬上他腕間的翡翠蠶佩。
他解下隨身的銅鑷子,沿著齒輪邊緣的劃痕輕輕撬動——那道被老陳用銼刀改了編號的刻痕,此刻成了最精準的突破口。
" 嗒。"
最外層的青銅護蓋彈開時,他後頸的汗毛突然豎起。
齒輪內側竟嵌著枚指甲蓋大小的銅片,銅片表面刻著細密的螺旋紋,尾端還連著根細如發絲的銀線,順著齒輪軸芯直往深處鑽。
他屏住呼吸,用放大鏡湊近——銀線盡頭,竟焊著顆米粒大的鐵疙瘩,鐵疙瘩上隱約能辨"東京無線"的日文鋼印。
"定時斷電信號接收器。"他喉間溢出低笑,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現代課堂上他講過,三十年代日本軍工企業已能生產微型無線電元件,原以為那些只裝在間諜的懷表里,沒想到會塞進紡織機的齒輪箱。
日方這是要給整座工廠裝"遙控開關"——平時正常運轉麻痹人心,接管令一下,信號觸發,所有織機同步停擺,到時候他們再以"恢復生產"為名,順理成章接管技術。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咚——咚——",顧承硯扯過圖紙鋪在桌上。
他需要仿制一批外觀與原齒輪完全一致,但拆掉接收器的"淨化齒輪"。
可找誰來做?
他指尖快速敲著桌面,突然想起前日在商會踫見過的李鐵匠——那老頭曾給江南制造局修過槍炮,手藝極精,更重要的是,他兒子去年被日商的運紗車撞死,至今沒討到公道。
"青鳥!"他對著門縫輕喚。
不過半刻,青年輕手輕腳推門進來,發梢還沾著夜露"先生。"
"去閘北找李鐵匠,就說"舊年黃浦江沉的那批船錨,要翻模重鑄"。"顧承硯將齒輪箱推過去,"他若問尺寸,你把這個給他。"他撕下袖口襯里,上面密密麻麻記著齒輪的齒數、半徑、銅片位置——這是方才拆解時默記的。
青鳥接過襯里時,指腹觸到上面還帶著體溫的墨跡,喉頭動了動"是。"
"等等。"顧承硯叫住他,從暗格里摸出塊袁大頭拍在他掌心,"讓他連夜做,加錢。"
青鳥走後,顧承硯又翻出商會的聯絡簿。
要替換齒輪,得有個正當由頭——他的目光停在"福興機械行"一欄,老板周福興上個月剛被日商壓價逼得差點關張,前兒還在酒桌上紅著眼說"再逼老子,老子往他們織機里塞炸藥"。
他抓起鋼筆在"福興"二字上畫了個圈,筆尖戳得紙頁發皺。
行動當夜,東洋織造的主廠房籠罩在月光里。
顧承硯站在對面茶樓二樓,望遠鏡里,日籍技術官松本正對著懷表調整頻率。
零點整,松本按下懷表側面的按鈕,顧承硯看見他的喉結動了動,像是在念什麼咒語。
下一刻,廠房里的轟鳴突然消失。
"停了!"樓下茶客們炸了鍋。
顧承硯握緊望遠鏡——三百台織機同時啞火,只剩五台還在" 嗒 嗒"轉,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五盞燈。
松本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他抄起扳手沖過去,用日語嘶吼著什麼,旁邊的翻譯哆哆嗦嗦轉述"說機器被做了手腳,要查內鬼!"
顧承硯放下望遠鏡時,袖口被人輕輕扯了扯。
甦若雪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手里端著溫茶"青鳥剛送來消息,五台都是大生舊人看管的機子。"
他接過茶盞,指尖踫到她冰涼的手背——她定是在樓下等了許久。"老陳他們選的機子,最懂人心。"他低笑,目光掃過廠房方向,"松本現在該急了。"
果然,松本拔出腰間的配槍," "地頂在最近的華籍工程師腦門上。
那工程師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嚇得膝蓋直打顫,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周圍的工人攥緊了拳頭,卻不敢上前——直到人群里突然響起一聲喊"機器念舊!
大生的機子不肯給東洋做工!"
顧承硯循聲望去,是個穿粗布短打的老匠人,佝僂著背,卻把脖子梗得老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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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念舊"聲浪涌起來,松本的槍桿開始發抖。
次日清晨,顧氏綢莊的閣樓里飄著蠶繭的清苦味。
甦若雪推開木窗,晨霧里飄來油墨香——街角的報童舉著新出的《申報》喊"看 !
甦北七家織坊成立江海織聯社!"
顧承硯倚著窗沿,手里轉著枚雪紋繭。
繭面的銀絲不知何時連成了完整的白鷺,雙翅舒展,頭正對著東南方的租界方向。
他指尖撫過繭上的紋路,想起昨夜廠房里那五台運轉的織機——機器的"魂",到底還是在人心。
"承硯。"甦若雪遞來剛收到的《實業周刊》,"你看。"
頭版短評的標題刺得他眼楮發疼《機器有魂,不在鋼齒,而在人心》,署名"顧硯"。
他突然想起,這是母親生前總愛叫他的乳名——"硯兒"。
樓下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青鳥撞開院門沖進來,臉上還沾著泥"先生!
法租界的陳巡捕派人送消息,說有人在公寓里盯著這篇短評,手都抖了!"
顧承硯望著東南方漸亮的天際,將雪紋繭收進衣襟。
那里貼著母親留下的翡翠蠶佩,此刻竟有些發燙。
他想起昨日在商會提過的"勸工場"——那是南京路最熱鬧的商場,若是能在那兒辦個"民族織機改良展"
"備車。"他轉身對甦若雪笑,"該去會會那位陳巡捕了。"
而此刻,法租界某公寓的留聲機正放著《天涯歌女》。
穿藏青制服的巡捕盯著報紙上的"顧硯"二字,指節捏得發白。
他摸出懷表里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輕的自己站在大生紗廠門前,身後的廠長正往他手里塞學徒工的工牌。
留聲機突然卡帶,發出刺啦刺啦的響。
巡捕猛地起身,將報紙折成方塊塞進褲袋。
他對著鏡子理了理警帽,鏡中映出的,是雙泛紅的眼。
窗外,一輛黑色轎車正拐進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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