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黑色轎車碾過弄堂青石板時,車簾被風掀起一角。
他望著法租界巡捕房的銅制門徽在晨霧里忽明忽暗,指節輕輕叩了叩車窗——昨夜與陳巡捕的會面比預想順利,那老巡捕摸著《申報》短評上"顧硯"二字,喉結動了三動才說"當年顧夫人在慈善夜給難民發棉衣,我替她撐過傘。"
這便夠了。
三日後的勸工場,南京路的晨光正漫過騎樓。
顧承硯站在玻璃展櫃前,看五台織機被擦得 亮,鋼齒間還掛著半縷未完工的紗線——那是昨夜他和甦若雪守到子時,特意留下的"未完成品"。
"承硯,"甦若雪抱著賬本從後台轉出來,月白衫子沾了點墨漬,"成本核過三遍了。
每匹布比東洋貨便宜一成,原料用甦北短絨棉"她指尖劃過賬本上的紅筆批注,"微利是保住了,可若雪總覺得"
"覺得這不是生意,是仗。"顧承硯接過賬本,目光掃過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這三夜她房里的燈總亮到三更,算盤珠子響得比更漏還勤。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你算的是賬,我算的是人心。
東洋布再便宜,總便宜不過"不願為奴"四個字。"
樓上傳來喧鬧聲。
顧承硯抬頭,透過玻璃穹頂看見攢動的人頭——勸工場的早市才開半個時辰,展台區已擠得水泄不通。
穿灰布衫的老匠人踮著腳摸織機,戴金絲眼鏡的學生舉著小本子記參數,連穿香雲紗的太太們都捏著絹帕,伸脖子看展牌上"非我技不如人,乃不願為奴"的墨跡。
"青鳥來了。"甦若雪輕輕踫了踫他胳膊。
角落里,穿墨綠西裝的"記者"正往筆記本上狂寫——那是青鳥特意去裁縫鋪改的舊衣裳,領口還別著《滬上商報》的銅質徽章。
顧承硯注意到他的筆尖突然頓住,順著視線望過去穿藏青巡捕制服的男人正擠過人群,帽檐壓得低低的,右手插在褲袋里,指節隔著布料繃成青白。
"是他。"顧承硯低聲道。
甦若雪的手在賬本上攥緊。
前日青鳥查過巡捕房檔案,這人叫周正元,十年前是大生紗廠學徒,後來靠檢舉同鄉"私藏日貨"當上巡捕。
此刻他正湊近展機,裝作看織紋,左手卻摸出鉛筆,快速在本子上記編號——601、603、605,正是顧承硯特意留下的"關鍵"號碼。
"去把維修日志放過去。"顧承硯對身後學徒點頭。
穿靛藍工裝的小伙子立刻捧來一本厚本子,故意在展機旁絆了個踉蹌。"哎呦!"本子"啪"地摔在周正元腳邊,維修記錄嘩啦啦散了半頁。
周正元下意識彎腰去撿,目光掃過最上面一頁——"齒輪來源寧波義昌行"幾個字刺得他瞳孔一縮。
等小伙子紅著臉把本子抱走,他褲袋里的鉛筆已經在掌心沁出冷汗。
正午時分,展台上的織機突然轟鳴。
顧承硯親手按下啟動鍵,銀白紗線如流瀑般傾瀉,在陽光里拉出虹彩。
人群爆發出歡呼,老匠人們抹著眼淚喊"當年大生的機子也這麼響",學生們舉著小旗跑,旗子上寫著"織我山河"。
周正元擠到最前排,鏡頭對準織機時,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條蟲。
"他走了。"青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往碼頭方向去了。"
顧承硯望著巡捕房的方向笑了笑。
寧波義昌行是日商"松本株式會社"的暗樁,周正元抄走的編號,很快會出現在松本的辦公桌上——而他要的,就是松本懷疑這個拿了三年"信息費"的巡捕,究竟是在為誰工作。
當晚,《申報》編輯部的煤油燈熄了又亮。
主編張老頭捏著顧承硯送來的紙頁,老花鏡滑到鼻尖"東洋織造賄賂名單?
周正元每月十五在法租界三號茶樓"他抬頭時,鏡片後的眼楮亮得像星子,"小顧先生,這是要在巡捕房里放把火?"
"火要慢慢燒。"顧承硯站在窗口,望著樓下報童已經開始叫賣晚刊,"等松本發現周正元抄的編號全是顧氏淘汰的舊機,等巡捕房發現周正元的"民間動態"里摻了水"他頓了頓,"到那時,日商的情報網,該漏風了。"
月光爬上閣樓時,甦若雪還在理貨單。
她指尖撫過"反哺紗"三個小字——這是顧承硯給甦北短絨棉紡的紗線取的名,說是要"織了布換糧,再喂飽種棉的人"。
樓下突然傳來馬嘶,她探身望去,見車夫正往車上裝最後幾捆紗,青布苫布上還沾著晨露。
"若雪姐,"小丫鬟捧著熱粥進來,"東家說後日要送首批紗去甦北"
甦若雪接過粥碗,溫度透過瓷壁滲進掌心。
她望著苫布下若隱若現的紗捆,想起今早展台上那個抱著布樣掉眼淚的老婦人——她兒子在閘北修鐵路,上個月被東洋卡車撞了。"這布軟和,"老婦人說,"給我家小子做裹傷布,得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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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碗,從衣櫃最下層取出件月白罩衫——那是母親留下的,針腳細密得能數清。"備車。"她對丫鬟笑,"後日送紗,我親自去。"
窗外,月亮正爬上梧桐樹梢。
甦若雪的馬車碾過甦北泥路時,車簾被風掀開半角。
她望著車外灰撲撲的草棚,指節無意識攥緊了車沿——前日在勸工場掉淚的老婦人說過,收容所的孩子裹傷用的是草紙,新媳婦的蓋頭是破麻袋染的。
此刻她能聞見風中飄來的粥香,混著潮濕的土腥氣,倒比上海弄堂里的脂粉味更讓人揪心。
"若雪姐,到了。"車夫在轅前喊。
她踩著泥埂下車,立刻被圍了個嚴實。
穿補丁襖子的婦女們攥著衣角後退半步,又往前湊,目光黏在馬車上摞成山的紗捆上。
最前頭的小媳婦抱著個裹草席的嬰孩,袖口露出半截青腫的手腕——那是被日商收棉時的秤砣砸的。
"姐妹們。"甦若雪解下自己的月白罩衫,鋪在紗捆上,"這是"反哺紗",棉是你們甦北地里長的,紡線的是上海紡織廠的阿姐們。"她摸出一截紗線,在指節上繞了三繞,"織成布能做裹傷布、蓋頭、小衣裳"
小媳婦突然跪下來,草席里的嬰孩被驚得哇哭。
她用額頭踫了踫紗捆,聲音啞得像砂紙"上個月我男人去碼頭扛貨,東洋監工嫌他慢,拿皮鞭抽"她撩起衣襟,後腰上暗紅色的鞭痕從腰際漫到腿根,"我拿草紙給他擦血,草紙黏在肉里"
甦若雪蹲下去,指尖輕輕踫了踫那道舊傷。
她想起昨夜在顧氏倉庫,老匠人說這紗線加了草木灰水,軟和又吸汗。
此刻她喉頭發緊,卻笑著把紗線塞到小媳婦手里"今天咱們就織,織夠一百件裹傷布,一百件小衣裳。"她轉身對跟來的紡織女工們揚聲,"搬織機!"
木織機支在曬谷場上時,日頭正爬到頭頂。
甦若雪踩動踏板,銀白紗線在梭子間穿梭,布面漸漸浮出細密的紋路。
婦女們圍過來,有手快的接過梭子,有顫巍巍摸布面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紗線上。
小媳婦抱著嬰孩站在織機旁,看布面一寸寸延長,突然用方言唱起來"棉籽落土根連根,紡線織布心貼心"
" 嚓!"
快門聲驚得甦若雪抬頭。
穿粗布短打的記者舉著相機,胸前掛著《申報》的銅牌——是顧承硯特意安排跟拍的。
他沖甦若雪點頭"甦小姐,這張"手織山河",明早能上頭版。"
三日後的顧氏綢莊後院,顧承硯捏著報紙的手微微發顫。
頭版照片里,甦若雪站在織機前,身後是二十幾個婦女,手里攥著剛織好的藍布衫。
標題燙金《一匹布的尊嚴》。
他翻到內頁,社會版記者寫"當甦氏女以家鄉棉織家鄉布,方知所謂"東洋物美",原是我們自己折了腰。"
"東家,青鳥哥來了。"學徒掀開門簾。
青鳥的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響,手里攥著張油印紙"法租界警務處今早貼了公告,周正元停職調查。"他湊近壓低聲音,"線人說松本株式會社昨兒派人去寧波義昌行,發現顧氏給的舊機編號早被當廢鐵賣了三個月。
他們現在懷疑周正元吃兩頭錢。"
顧承硯把報紙折成方方正正的角,扔進銅火盆。
火苗舔過"尊嚴"二字時,他笑出了聲"他們用錢買人心,我們用人心斷錢路。"他從抽屜里取出張地圖,用紅筆在甦北畫了個圈,"通知甦北的阿福,"白絲線"主干道今夜重啟。
把收容所的紡織女工發展成情報員——會紡線的手,也能送密信。"
勸工場的玻璃穹頂在展覽最後一天落了層薄灰。
顧承硯站在展台上,面前擺著台蒙著黑布的東洋織機。
台下擠著學生、匠人、記者,連巡捕房的陳巡捕都來了,警棍敲著皮靴跟打拍子。
"各位。"顧承硯扯下黑布,金屬外殼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這台機器,是三天前從松本株式會社倉庫"借"來的。"他抄起扳手,"都說東洋織機快,可他們快的不是技術——"
" "的一聲,外殼裂開道縫。
人群里發出抽氣聲——金屬內壁上,巴掌大的信號接收器閃著幽藍的光。
"是竊听器!"有學生喊。
"他們用機器鎖我們的手,"顧承硯舉起枚雪白色的蠶繭,繭上的紋路像片小雪花,"卻忘了真正的絲,從來不斷。"他捏碎蠶繭,抽出根若有若無的絲,"這是甦若雪從甦北帶回來的"雪紋繭",蠶吃的是難民省下的桑葉,吐的絲能繞上海城三圈。"
掌聲如雷。
陳巡捕擠到台前,警帽攥在手里"顧先生,我替巡捕房道個歉。"他指節敲了敲那台東洋織機,"明兒起,法租界查貨,先查東洋機器。"
暮色漫進勸工場時,顧承硯站在頂樓看晚霞。
青鳥遞來杯茶,指了指窗外"葡萄牙貨輪"白鷺號"進長江口了,比預計早兩天。"
顧承硯望著江面上的黑點,把雪紋繭碎片攏在手心里。
風掀起他的衣角,有細沙落進領口——那是甦北的土,跟著"反哺紗"來過上海,又要跟著貨輪回去。
長江入海口的夜霧來得急。"白鷺號"的汽笛悶聲悶氣地響了三聲,船底擦過崇明南岸的暗灘。
水手們壓低聲音罵著"見鬼的霧",誰也沒注意到底艙暗格。
那里,枚裹著絲綿的"活繭"正緩緩裂開,露出里面銀翅白鷺的標本。
月光透過舷窗照進來,標本腹內的微縮膠片泛著冷光,影影綽綽映出些線條——像是電路,又像是某種布的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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