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捏著燙金信封的手指節泛白,匯豐銀行的鷹徽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甦若雪的指尖還停在他額角,方才替他理亂發的溫度還沒散,可他後頸已經泛起涼意——林芷蘭失蹤七年,連巡捕房都早注銷了戶籍,如今突然冒出遺產繼承通知,這局布得太急,急得像有人在背後推他往某個陷阱里跳。
\"我去銀行。\"他將信封塞進西裝內袋,動作極輕,仿佛怕驚碎了什麼。
甦若雪剛要開口,他已扣上袖扣遮住腕間未凝的血痕︰\"你守著商會,讓阿福帶兩個護院跟我,別聲張。\"
霞飛路的匯豐銀行玻璃門映著晨霧,顧承硯踏進去時,大理石地面的冷硬順著鞋底往上鑽。
櫃台後的女櫃員見著他胸前顧氏綢莊的銀質徽章,立刻站直了︰\"顧少東,您要找的王經理在二樓貴賓室。\"
貴賓室的檀木桌上擺著牛皮紙檔案袋,王經理推了推金絲眼鏡,指尖在封條上頓了頓︰\"林女士的遺囑是三年前公證的,當時她親自來的,帶了律師。\"他抽出最上面一頁,\"您看,繼承人欄寫得清楚。\"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宣紙上\"顧承硯\"三個字力透紙背,是林芷蘭慣用的瘦金體,落款日期是民國二十三年四月初八——正是他隨父親去林家老廠談絲綢印染技術的日子。
那天他在偏廳等了半日,只看見林芷蘭的背影,月白旗袍掃過青石板,像一片雲飄進染坊。
\"不可能。\"他壓著喉間翻涌的情緒,\"我與林女士並無深交,她怎會...\"
\"顧少東請看附件。\"王經理又抽出一張紙,是林芷蘭的手書,\"她說"承硯這孩子,眼里有火"。\"字跡到後半段有些發顫,\"還說若她遭遇不測,這份遺產便作火種,助他燃得更旺。\"
顧承硯的指甲掐進掌心。
三年前他不過是個被家族邊緣化的紈褲,林芷蘭卻能看出他眼里的火?
更蹊蹺的是,林永康昨日剛提\"老廠子\"和\"遺產清算\",今日銀行通知就到,這時間卡得太準——分明是有人在拿林芷蘭當引子,引他去翻舊賬。
\"我需要遺囑副本。\"他聲音平穩得像湖面,\"另外,手續能否延期三日?
我得回府查族中舊契,確認是否與林氏有過遺贈約定。\"
王經理的額頭滲出細汗。
他想起昨夜十點,有個穿黑風衣的男人來銀行,塞了根金條在他抽屜里,說\"顧承硯來取遺囑時,務必讓他看見附件\"。
此刻顧承硯的目光像把刀,他忙點頭︰\"自然,自然。\"
離開銀行時,晨霧散了些,顧承硯站在台階上,將副本塞進內袋。
風掀起西裝下擺,他摸了摸懷表里甦若雪的小像——照片背面是她用鋼筆寫的\"慎行\",墨跡有些暈,許是那天替他包扎傷口時手顫了。
\"少東?\"阿福在車邊喚他。
顧承硯回神,瞥見銀行櫥窗里自己的影子︰西裝筆挺,可眼底的冷意比三年前更甚。
他突然想起林永康被押走前說的\"老廠子\",想起甦若雪提過的《林氏產業清單》失蹤,想起養母床底鐵盒里那張泛黃的地契——或許,所有線頭都系在那間廢棄的紡織廠,系在林芷蘭當年染壞的那批\"映雪綢\"上。
汽車碾過碎石路時,他摸出副本又看了眼。
遺囑最後有行小字︰\"老廠地下三層,藏著比遺產更重要的東西。\"墨跡被水浸過,像是淚水暈開的。
顧承硯的指腹撫過那行字,突然想起甦若雪說林芷蘭臨終前拉著她的手︰\"有些秘密,要等雪化了才看得清。\"
此刻他懷里的副本在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等回到商會,他得翻出十年前的舊賬本,查查顧氏與林氏最後一次賬目往來是何時——或許,答案就藏在那些被墨水掩蓋的數字里,藏在某個被刻意抹去的日期背後。
商會後堂的老式座鐘敲了五下,顧承硯的皮鞋跟碾過滿地碎紙屑——那是他方才扯碎的三年前商會開支明細。
紅木保險櫃半敞著,霉味混著松煙墨的氣息涌出來,他彎腰抽出最底層那本靛青封皮的舊賬冊時,指節擦過櫃壁凸起的銅釘,在西裝袖口刮出一道細痕。
\"少東,茶涼了。\"甦若雪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帶著絲不易察覺的顫。
她捧著青花瓷茶盞的手藏在月白衫袖里,腕間銀鐲輕踫茶托,脆響驚得顧承硯脊背一繃。
他沒回頭,指尖已經觸到賬冊封皮上斑駁的金漆——\"顧氏綢莊民國十五年至二十年賬務\",這是養母臨終前塞給他的,說\"有些賬,要等你看懂人心時再翻\"。
賬頁脆得像薄冰,他翻到民國十六年四月那頁時,紙角\"嘶啦\"裂開道縫。
墨跡在宣紙上暈成深褐,第一行是綢緞進項,第二行是染坊修繕,第三行突然跳出\"匿名捐贈\"四個小字,金額欄填著\"五萬銀圓\"。
顧承硯的拇指頓在數字上,五萬銀圓夠買十台最新式的日本織機,夠顧氏從瀕臨倒閉的小作坊變成能接洋行訂單的中等綢莊——可原主記憶里,那年顧家是靠變賣祖宅首飾才撐過寒冬的。
\"若雪。\"他的聲音發啞,\"拿林芷蘭遺囑副本。\"
甦若雪的腳步近了,帶著茉莉香粉的淡味。
她將牛皮紙副本攤在賬冊旁,顧承硯的指尖在\"顧承硯\"三個字上劃過,又覆到舊賬的\"匿名捐贈\"欄——兩處字跡的起筆弧度如出一轍,瘦金體特有的\"釘頭鼠尾\",連\"捐\"字最後一豎的頓挫都分毫不差。
\"是她。\"他低笑一聲,笑聲里裹著冰碴,\"十年前顧氏能活下來,不是因為我那紈褲父親賣了最後半車蠶絲,是林芷蘭在輸血。\"
甦若雪的手指扣住桌沿,指節泛白。
她忽然轉身走向牆角的樟木箱,箱蓋上積著薄灰,是商會成立初期的檔案。\"我查過三次,\"她邊翻邊說,嗓音發緊,\"去年整理時還沒這些。\"話音未落,一本褪色的股權冊\"啪\"地落在桌上,扉頁寫著\"上海民族實業商會初創股金明細\"。
顧承硯翻開的手在抖。
第17頁右下角,\"匿名股東\"欄里填著\"林\"字,認購金額\"三千銀圓\",佔股比例3——看似微小,卻剛好卡在能觸發股東會議否決權的臨界點。
更刺眼的是備注欄︰\"該股權行使權由持有人指定代理人,代理人姓名︰顧承硯\"。
窗外的暮色漫進來,染得股權冊上的字跡泛紅。
甦若雪的指尖點在\"代理人\"三個字上,輕聲道︰\"去年商會投票否決日商聯合辦廠提案時,正是3的股權投了反對票。
當時大家都以為是哪家隱名股東,原來...\"
\"原來她早就在布局。\"顧承硯合上股權冊,指腹壓在\"林\"字上,像要把紙背戳穿。
他想起三年前在林家染坊看見的月白旗袍背影,想起遺囑里\"火種\"二字,想起甦若雪說林芷蘭臨終前眼尾的淚——原來那個總在染缸前低頭攪布的女人,早把命數織進了顧氏的經緯里。
後巷傳來鐵門撞擊聲,是阿福帶著林永康來了。
林永康的灰布長衫沾著草屑,額角有道新傷,顯然在牢里挨了頓揍。
他被推進門時踉蹌兩步,抬頭看見顧承硯時瞳孔驟縮,又迅速垂下眼去看地上的碎紙。
\"坐。\"顧承硯指了指靠牆的鐵椅。
林永康坐下時,鐵椅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甦若雪退到門邊,順手拉上了百葉窗,光線頓時暗了,只余桌上一盞煤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兩柄交疊的刀。
\"你昨天說"老廠子的遺產清算要快",\"顧承硯的聲音像浸在冰水里,\"今天林芷蘭的遺囑就到了。\"他抽出股權冊拍在桌上,\"十年前顧氏的匿名捐贈,商會的隱名股權,都是她的手筆。
你跟了她七年,會不知道這些?\"
林永康的喉結動了動,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他盯著煤油燈的火苗,忽然笑了︰\"顧少東果然厲害,比她料想的還快。\"
\"她料想的?\"顧承硯往前傾身,\"你剛才說"她還活著"......她到底是誰的人?\"
林永康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望著顧承硯腕間若隱若現的血痕——那是今早他在銀行扣袖扣時,被銅扣劃破的——忽然輕聲道︰\"顧少東,你見過有人把命活成兩重的嗎?\"
顧承硯的呼吸一滯。
\"三年前在染坊見你的那個林芷蘭,是假的。\"林永康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真正的林芷蘭,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後堂的座鐘敲了六下,鐘聲混著窗外漸起的晚風,卷走了最後半句未說完的話。
顧承硯的手按在股權冊上,能清晰摸到紙頁下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撞得耳膜發疼。
他望著林永康泛青的嘴唇,突然想起遺囑里那行被淚水暈開的小字︰\"老廠地下三層,藏著比遺產更重要的東西\"。
而此刻,那東西的輪廓,才剛剛在迷霧里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