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銅鈴炸響的剎那,顧承硯的手指在扳機上微微一松。
甦若雪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望著樓下黑影慌亂撿密令的動作,突然想起三天前顧承硯蹲在商會後牆的樣子——他用石灰粉在牆根撒了道細網,說要釣只\"夜貓子\"。
此刻那黑影的鞋跟正壓著網角,白灰在月光下泛著賊光,像根系在貓脖子上的鈴鐺。
\"叮鈴鈴——\"
外圍警鈴驟然撕裂夜色。
顧承硯側耳听了半秒,確認是東牆方向,眼底閃過絲冷銳的光。
甦若雪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換了身青布短打,勃朗寧的槍柄在腰側壓出道硬稜︰\"若雪,去二樓拐角守著,等我吹三聲哨子再出來。\"
\"你...\"甦若雪攥緊賬本,喉嚨發緊。
她看見他袖管下露出半截繃帶——那是前日查棉紗倉庫時被日商買通的地痞劃的,血漬還沒完全滲開。
\"別怕。\"顧承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角,指腹擦過她耳垂時輕得像片羽毛,\"我要的從來不是抓只小蝦米。\"他轉身推開窗戶,月光落進他眼底,\"去。\"
甦若雪咬著唇退到門後,听見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巡邏隊的王二柱粗著嗓子喊︰\"東牆翻進三個!
劉三帶兩個人堵西院,老張守後門!\"話音未落,走廊里就響起重物倒地的悶響——是那穿黑風衣的男人,正被兩個巡防隊員按在地上,密令從他懷里滑出來,櫻花封蠟\" \"地裂成兩半。
顧承硯順著防火梯滑到一樓,鞋跟在青磚上敲出利落的節奏。
他蹲下身,指尖挑起男人臉上的帽檐——二十來歲,左眉骨有道新月形傷疤,是特高課新招的\"狼犬\",上個月在閘北打死過三個抗聯聯絡員。
\"松本大佐派你來送密令,倒不如說是來送命。\"顧承硯用槍管敲了敲男人腰間的勃朗寧,\"槍號3275,上個月從法租界軍火商手里流到憲兵隊的貨,對吧?\"
男人瞳孔驟縮。
顧承硯突然掐住他後頸往上提,男人吃痛之下,後領露出半枚靛藍袖扣——那是76號特工的暗號。
他笑了︰\"特高課和76號聯手,倒看得起我們商會。\"
\"砰!\"
檔案室方向傳來玻璃碎裂聲。
顧承硯猛地起身,看見兩個黑衣人正撞開檔案室木門,其中一個手里舉著煤油燈,另一個抱著個鐵皮箱——那是存放\"曙光行動\"聯絡名單的地方。
\"截住他們!\"顧承硯拔槍便沖,子彈擦著舉煤油燈的黑衣人耳際飛過,在門框上濺出火星。
黑衣人顯然受過特訓,一個打滾躲進牆角,另一個甩出枚煙霧彈,灰煙騰起的瞬間,他已帶著鐵皮箱沖向樓梯。
甦若雪在二樓拐角听見動靜,摸出藏在袖中的剪刀。
她看見黑衣人沖上來時,對方臉上蒙著黑布,只有眼楮露在外頭——那雙眼像淬了冰的刀尖,直刺向她懷里的賬本。
\"想拿賬本?\"甦若雪突然扯開嗓子喊,\"顧少東在樓下!\"黑衣人腳步一頓,她趁機揮剪刺向對方手腕。
金屬相擊的脆響里,黑衣人吃痛松手,鐵皮箱\" 當\"砸在地上。
顧承硯從煙霧里沖出來時,正看見甦若雪踩著鐵皮箱,將剪刀尖抵在黑衣人後頸︰\"動一動,我就戳穿你的動脈。\"她的發簪歪了,幾縷碎發粘在汗濕的額角,可那雙眼亮得像淬了火的鋼。
\"好樣的。\"顧承硯彎腰撿起鐵皮箱,指尖掃過箱蓋上被剪刀劃的痕跡,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檔案室的抽屜全被撬開,卻獨獨漏了最底層那個暗格。
他心里有數了。
審訊室的燈泡嗡嗡響著,被擒的黑衣人坐在椅子上,手腕被麻繩捆得發紫。
顧承硯點燃支煙,火星在黑暗里明滅︰\"說,誰讓你們來的?\"
\"大日本皇軍...要摧毀你們的...指揮中樞。\"黑衣人喘著粗氣,嘴角滲血——剛才搏斗時被顧承硯用槍托砸了肋骨。
\"指揮中樞?\"顧承硯彈了彈煙灰,\"是商會,還是...\"他突然傾身逼近,\"還是某個每天替我送文件、記賬本,連松本大佐的密令都能輕易拿到的"自己人"?\"
黑衣人猛地抬頭,眼底閃過絲慌亂。
顧承硯注意到他的喉結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卻在這時——
\"顧少東!\"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林秘書說倉庫又有動靜,他帶巡防隊去查看了!\"
顧承硯的煙在指間燒到了濾嘴。
他望著黑衣人突然慘白的臉,又想起三天前在牆根撒的石灰粉——那半枚被鞋跟壓過的腳印,尺碼和林永康常穿的那雙英國皮鞋分毫不差。
他轉身推開審訊室的門,月光正落在走廊盡頭的窗戶上。
林永康的公文包半開著,露出半截靛藍袖扣,在風里晃啊晃,像滴凝固的血。
顧承硯的指節抵在門框上,指腹下的木紋硌得生疼。
走廊盡頭那枚靛藍袖扣還在晃,像根扎進視網膜的刺——三天前他在牆根撒的石灰粉,今早特意讓巡防隊把倉庫所有皮鞋印拓了模;昨夜黑影踩過的鞋跟弧度,與林永康那雙腳尖微翹的英國皮鞋,連磨損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林秘書。\"他開口時聲線平穩得像塊壓艙石,可喉結卻在衣領下滾了滾。
正彎腰收拾公文包的林永康猛地直起身子,公文包\"啪\"地砸在地上。
月光從他背後的窗戶漏進來,把他額角的汗珠子照得透亮︰\"顧少東?
您...您怎麼在這兒?\"
顧承硯一步一步走過去,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像敲在林永康的肋骨上。
他蹲下身,指尖捏住那枚靛藍袖扣,袖扣背面刻著的\"76\"兩個小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松本大佐的狼犬,76號的鷹犬,倒是能者多勞。\"
林永康的喉結動了動,突然笑了︰\"顧少東好眼力。\"他彎腰撿起公文包,動作慢得像在拖延時間,\"您猜得沒錯,倉庫夜襲是我引的——但您以為抓了兩個小嘍�幓曭衚q攏 "
\"我要的從來不是小嘍�@ "顧承硯的拇指碾過袖扣刻痕,\"說,你到底想把我們引向哪里?\"
林永康的笑紋更深了,可眼底卻像結了層冰︰\"顧少東,我不過是個傳聲筒。
真正的幕後...您還沒摸到邊呢。\"他突然傾身湊近,聲音壓得極低,\"您以為"曙光行動"的密令藏得嚴實?
您以為松本大佐只盯著棉紗倉庫?
有些事,不是您讀兩本洋書就能參透的。\"
審訊室的門被撞開。
甦若雪攥著張泛黃的圖紙沖進來,發梢還沾著檔案室的灰塵︰\"承硯!
那幅被他們搶走又追回來的"假情報圖",我剛才比對了!\"她把圖紙攤在桌上,指尖戳著圖上用紅筆圈出的位置,\"標記的不是我們真正的原料庫,是...是林芷蘭名下那個廢棄的紡織廠!\"
顧承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林芷蘭是顧家養母,十年前病逝後名下產業全捐給了慈善會,那間紡織廠早該在賬冊里注銷——除非有人翻了舊檔。
他想起這半年來商會每次轉移物資,敵人總能提前半小時布防;想起上個月棉紗漲價,松本洋行的報價偏偏比他們的成本價低五厘;想起林永康每次整理文件時,總會多留半刻把算盤撥得 啪響。
\"他們在摸我們的行動模式。\"他的聲音沉得像塊落進深潭的石頭,\"從送貨路線到會議時間,從密令傳遞到應急方案...林秘書,你倒是把我們的作息表當茶經讀了。\"
林永康的臉色終于白了。
他望著甦若雪手里的圖紙,又望著顧承硯眼里淬了火的光,突然扯動嘴角︰\"顧少東果然聰明。
可您猜得出他們為什麼要引您去那間老廠子?
猜得出林芷蘭的遺產為什麼至今沒清算?\"
\"夠了。\"顧承硯打斷他,轉身對守在門口的巡防隊員道,\"把他押去地下暗室,嚴加看管。\"他接過甦若雪手里的圖紙,指腹撫過\"林芷蘭\"三個字的墨跡,\"若雪,立刻通知所有聯絡人,從今晚起改用摩斯密碼傳信,密匙每三小時換一次。
我要親自過目每一份電報,每一封手札。\"
甦若雪點頭,指尖卻在圖紙邊緣輕輕發顫。
她想起三天前替林永康核對賬冊時,他說要去慈善會查舊檔;想起昨夜檔案室被撬時,最底層暗格里的《林氏產業清單》不翼而飛;想起林芷蘭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有些秘密,要等雪化了才看得清\"——原來這雪,竟下了十年。
\"承硯。\"她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他袖管滲出的血漬上。
那是方才搏斗時被碎玻璃劃的,血珠正順著腕骨往下淌,在圖紙上暈開個小紅點,像朵開敗的紅梅。
顧承硯順著她的目光低頭,這才察覺疼意。
他扯下領扣當止血鉗,動作卻突然頓住——走廊盡頭的電話鈴響了,是商會專屬的紅色分機,鈴聲像根細針扎著耳膜。
甦若雪接起電話時,手背上的血管都繃直了。
她听著听筒里的聲音,瞳孔一點點放大,末了只說了句\"知道了\",便攥著話筒轉身︰\"承硯,霞飛路匯豐銀行來的通知函。\"她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張燙金信封,封口處的鷹徽還帶著油墨香,\"說...說林芷蘭遺產繼承人身份確認,請速去辦理手續。\"
顧承硯接過信封的瞬間,指節捏得發白。
他望著信封上\"林芷蘭\"三個字的鋼筆字跡,突然想起養母臨終前塞給他的玉扳指,想起她床底那只上了三道鎖的鐵盒,想起甦若雪方才說的\"雪化了\"——原來這十年的雪,終究還是要化了。
甦若雪望著他皺起的眉峰,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額發。
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得桌上的圖紙嘩嘩作響,吹得信封邊角輕輕掀起,露出里面壓著的半張老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著月白旗袍,懷里抱著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娃,背景正是那間廢棄的紡織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