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硯的指節重重叩在木桌上,震得煤油燈芯跳了跳,投在牆上的影子跟著晃出裂痕。\"現在是誰在操控你?\"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淬了冰的刀刃。
林永康的喉結在青灰的皮膚下滾動,額角的血珠順著鬢角滴進領口,洇出個暗紅的小團。\"我不知道她是誰......\"他突然笑了,那笑里帶著股說不出的苦澀,\"但我見過她。
她叫林芷蘭,但不是那個林芷蘭。\"
後巷的風從門縫里鑽進來,吹得股權冊的紙頁簌簌作響。
顧承硯盯著林永康泛白的指節——那雙手在商會賬房撥算盤時,總帶著種說不出的穩當。
此刻卻像兩片被風吹皺的枯葉,死死摳著鐵椅邊緣。
\"五年前真正的林芷蘭死了,\"顧承硯的聲音像在嚼碎玻璃,\"三年前我在染坊見到的是替身。
那遺囑、那股權......\"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牛皮紙信封,\"都是這第二個林芷蘭布的局?\"
林永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蜷成蝦米。
甦若雪剛要上前,被顧承硯用眼神攔住。
等咳嗽聲漸弱,林永康抬頭時,眼里浮著層水光︰\"她讓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遺囑送到顧少東手里。
她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說顧少東會看懂"火種"的意思。\"
顧承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想起林芷蘭遺囑里被淚水暈開的小字,想起老廠地下三層那行模糊的刻痕——原來從一開始,對方就等著他入局。
後堂座鐘的銅擺晃過十二下時,顧承硯才起身推開百葉窗。
夜色像墨汁般漫進來,甦若雪的手輕輕覆上他後背︰\"要查的話,明天去霞飛路銀行。
遺囑里提過,遺產托管在那里。\"
霞飛路的梧桐葉在晨風中簌簌作響,顧承硯站在銀行門前時,西裝內袋的懷表正敲著八點。
大理石門廊下,穿制服的門童躬身拉開黃銅門,冷氣裹著油墨與檀木的氣息撲面而來。
\"顧先生。\"接待室的門開了條縫,聲音像浸在舊報紙里,帶著沙沙的啞。
顧承硯抬眼,只見門內站著位戴面紗的中年女子。
墨綠暗紋旗袍裹著清瘦的身形,面紗只遮到鼻梁,露出的下半張臉泛著病態的白,唇角有顆暗紅的痣。
\"林女士的代理人。\"她遞來公證文件時,指尖泛著青,像長期浸在冷水里。
顧承硯接過文件的瞬間,指腹觸到紙張的紋路——是最近三個月才上市的\"華豐\"牌道林紙,而遺囑上的日期是三年前。
他垂眸翻頁,目光掃過印章邊緣的毛邊︰\"這枚"大上海公證行"的鋼印,似乎比我上個月在法租界見過的新些。\"
面紗下的睫毛顫了顫︰\"顧先生好眼力。\"她的聲音依然平穩,可端茶的手卻在瓷杯與托盤相踫時,發出極輕的脆響。
顧承硯翻開最後一頁,假裝核對簽名︰\"林女士的字跡......\"他頓了頓,\"和我三年前在染坊見她寫的賬目,運筆方向不太一樣。\"
\"人總會變的。\"女子突然傾身,面紗滑下半寸,露出眼尾一道淡白的疤痕,\"顧先生是來辦手續的,還是來查案的?\"
顧承硯抬眼與她對視。
那雙眼底浮著層渾濁的灰,像口枯井。
他突然笑了︰\"自然是辦手續。\"說著將文件推回桌面,\"不過我想再看看托管清單——林女士說老廠地下三層有東西,清單里該有記錄。\"
女子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絲綢袖口鼓起個小團。\"清單在保險庫,\"她起身時椅子發出輕響,\"我帶顧先生去。\"
穿過三道雕花鐵門時,顧承硯的余光掃過牆角的監控攝像頭,記下了它的角度;經過現金區時,他數清了守衛腰間配槍的型號;走到保險庫門前,他刻意踉蹌半步,瞥見密碼鎖鍵盤上,\"379\"三個按鍵的磨損比其他更重。
等女子轉身輸入密碼時,顧承硯摸出懷表看了眼——九點一刻。
甦若雪該到法租界工部局了,按計劃,她會以商會名義調取這家銀行近半年的大額資金流向記錄......
\"顧先生?\"女子的聲音從保險庫門後傳來。
顧承硯收了懷表,目光掃過她後頸那縷翹起的白發——那是真正的林芷蘭沒有的。
他邁步走進去時,嘴角微微揚起。
這局,才剛剛開始。
午後的法租界工部局檔案室,甦若雪的指尖在泛黃的賬簿上劃出細響。
陽光透過磨砂玻璃斜斜切進來,在她發頂鍍了層金,卻掩不住她眉心越蹙越緊的褶皺。
\"若雪小姐,這是最後一沓了。\"辦事員將牛皮紙包推到桌角,銅扣踫撞的脆響驚得她睫毛顫了顫。
她低頭翻開最後一本資金流水冊,鋼筆尖在\"林芷蘭遺產基金\"的匯款記錄上頓住。
金額數字如針般扎進瞳孔——三筆共計二十萬銀圓的匯款,收款方竟是\"滬上貿易株式會社\"。
她記得顧承硯說過,這是日本駐滬領事館的白手套,專做黑錢洗白的買賣。
\"篤篤。\"
檔案室木門被輕叩兩下,甦若雪迅速合上賬簿塞進手提包。
轉身時正撞見穿墨綠旗袍的女辦事員,對方沖她使了個眼色︰\"顧少東的電話在傳達室,說有急事。\"
電話筒貼在耳邊時,甦若雪能听見顧承硯克制的喘息︰\"銀行保險庫的密碼我破解了,是——和老廠地下三層刻痕的數字一樣。\"停頓兩秒,他又補了句,\"若雪,我總覺得那女人今晚還會去金庫。\"
\"我查到了。\"甦若雪攥緊包帶,指甲掐進掌心,\"遺產基金的錢......進了日本人的賬戶。\"
電話那頭的呼吸聲陡然一滯,接著是紙張翻折的脆響,想來是顧承硯在記什麼。\"八點,霞飛路後巷見。\"他的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帶好商會的密信,我讓阿福調了巡捕房的人在附近守著。\"
夜色漫過霞飛路的梧桐樹冠時,顧承硯正蹲在銀行後巷的垃圾桶旁。
甦若雪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他抬頭,看見她鬢角沾著片梧桐葉,眼底卻燃著簇小火。
\"密碼正確。\"他將抄著數字的紙條遞給她,\"但剛才巡夜的守衛換了班,現在金庫入口只有兩個保鏢——\"
\"顧少東!\"
牆角突然傳來壓低的喚聲。
顧承硯循聲望去,是商會的情報員阿奎,正扒著圍牆沖他們招手︰\"那女人半小時前進去了,穿墨綠旗袍,戴面紗。
我們跟著她繞了三道門,現在卡在保險庫外。\"
顧承硯拽著甦若雪的手腕往牆根跑,磚縫里的青苔蹭髒了她的緞面鞋尖,她卻半點沒在意。
四人貼著牆根挪到保險庫側門時,正听見門內傳來金屬轉動的輕響——是密碼鎖開啟的聲音。
\"動手。\"顧承硯對阿奎使了個眼色。
兩個情報員迅速上前,一個用浸了乙醚的帕子捂住保鏢口鼻,另一個抄起門邊的鐵棍別住門鎖。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顧承硯率先擠進去。
保險庫的冷光下,那抹墨綠正背對著他們,踮腳去夠最高層的鐵盒。
听見動靜,她猛地轉身,面紗被氣流掀起,露出眼尾那道淡白的疤痕。
\"顧先生。\"她的聲音里帶著劫後余生的顫,\"你果然來了。\"
甦若雪上前一步,擋住她退路︰\"林女士,或者我該叫你......林芷音?\"
女子的瞳孔驟然收縮,面紗滑落至頸間。
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照見她後頸那縷翹起的白發——和顧父舊相冊里,顧家綢莊老賬房林師傅的小女兒,生得一模一樣。
\"你怎麼知道......\"
\"我翻了顧氏舊賬。\"甦若雪從手提包取出泛黃的戶籍頁,\"民國十九年,林家次女林芷音隨父來滬,次年林師傅病逝,大女兒林芷蘭進綢莊當繡娘,你......\"她頓了頓,\"去了教會女校學簿記。\"
林芷音突然笑了,笑聲里浸著濕冷的夜露︰\"好個顧少東,連這種舊賬都翻出來了。\"她扯下最後半層面紗,露出與記憶中林芷蘭七分相似的臉,\"我不是冒名頂替者......我是她的妹妹。
五年前她被滅口,而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她從旗袍內袋摸出個油布包,指腹在封口的蠟印上反復摩挲,像在撫摸什麼珍貴的舊物。\"這是姐姐臨死前塞給我的。\"她抬頭時,眼眶紅得像浸了血,\"她說"如果有天顧家的少東家查到這里,把這個給他看"。\"
顧承硯接過油布包的瞬間,指尖觸到潮濕的褶皺——顯然被主人無數次攥在手心。
拆開層層油紙,里面是封發脆的信箋,墨跡因年代久遠泛著淡藍。
他剛掃到開頭,呼吸便陡然一滯。
\"周敬之......\"甦若雪湊過來看,聲音輕得像片雪,\"這不是商會的周副會長嗎?\"
顧承硯的拇指壓在信末的簽名上,那兩個字力透紙背,和周敬之在商會文件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後頸泛起的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爬,他想起三日前周敬之拍著他肩膀說\"實業救國,我等定當與顧少東共進退\"時,眼底那抹他從未在意過的暗芒。
\"顧先生。\"林芷音的聲音突然放軟,\"姐姐說過,顧家的少東家有雙能看透人心的眼。
現在......你看清楚了嗎?\"
保險庫外傳來巡夜守衛的腳步聲,阿奎在門外輕敲三下。
顧承硯將信箋小心收進內袋,轉身時瞥見甦若雪正盯著他的手——那只剛才還穩如磐石的手,此刻正微微發顫。
\"走。\"他握住甦若雪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紗手套傳過來,\"回商會。\"
林芷音沒有阻攔,只是望著他們的背影輕聲道︰\"姐姐的仇,該報了。\"
霞飛路的梧桐葉在風里沙沙作響,顧承硯的皮鞋跟叩著青石板,每一步都像敲在心跳上。
甦若雪的手指絞著他的袖口,能感覺到他脈搏跳得又急又重。
\"周敬之。\"他突然低低念出這個名字,像在咀嚼塊燒紅的炭,\"三年前他幫我拿下第一塊染坊地,去年又牽頭組建棉紗同業會......\"
\"筆跡需要比對。\"甦若雪摸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我那里有他上個月簽的商會章程,還有......\"
\"回屋再說。\"顧承硯加快腳步,西裝內袋的信箋隨著動作輕蹭著心口,\"若雪,有些事,可能比我們想的更髒。\"
夜風卷起地上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撞在商會雕花門柱上。
顧承硯推開門的瞬間,廳內的留聲機正放著《天涯歌女》,甜美的唱腔里,藏著他從未察覺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