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信穿過那片雜樹林時，桔梗窪的暮色正漫過坡地。窪里的桔梗開著紫藍色的花，像無數只小鈴鐺掛在枝頭，根睫被刨出時帶著淺黃的外皮，斷面的形成層像圈棕紅色的環，滲出的白漿遇風結成透明的膜，活像埋在土里的玉管。
八口砂鍋沿石徑排開，灶膛里的棗木柴燃得正旺，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呼呼聲。桔梗窪坐在第五口鍋前，藍布圍裙上沾著深紫色的藥漬，手里的銅勺正往桔梗片上澆蜜。煉過的蜂蜜在熱鍋里泛著金紅，裹著切片的藥材翻滾，甜香混著桔梗的辛澀漫成淡紫色的霧"你含這片生桔梗，" 他捏起片藥材遞過來，辛辣味直沖咽喉，"這股燥氣得用熟蜜慢慢裹，炙到斷面發亮才算把嗆喉的性子轉成潤肺的藥效。"
竹篩里的桔梗片碼得像疊瓦片，剛切好的飲片還帶著新鮮的稜邊。桔梗窪舀起蜜水往藥材上淋，蜜液順著形成層的紋路滲進去，原本干硬的飲片漸漸變得柔韌"每斤桔梗得用三兩二錢蜜，還得摻八錢的泉水，多一滴蜜就糊住了藥性，少一分水便裹不住辛氣。" 他抓起一把炙好的桔梗在指間搓，蜜漿在表面凝成層薄薄的亮衣，"就像五年前那場雪災，我守著這口鍋沒走，不是憨，是知道這藥關系著娃娃們的嗓子。"
老楓樹下的竹架分兩層，每層都墊著桑皮紙。下層的生桔梗透著淺黃，摸起來扎手；上層蜜炙的泛著棕褐，斷面的縴維帶著黏性。穿粗布褂的藥工正用戥子稱藥，秤桿上的星點細如發絲"炙好的桔梗皂 d 含量 01，剛好夠特級。" 她往藥單上蓋著紅印，"昨天那鍋蜜少了，降到 009，桔梗窪硬是讓伙計們把整篩藥倒回蜜水里重泡。"
"這不是較真，是積德。" 桔梗窪往鍋里撒了把桔梗，銅勺翻動時發出叮叮的響，"民國初年有個藥販子，用紅糖代替蜂蜜，結果吃啞了半村人的嗓子。" 他指著窪邊的石碣，上面 "蜜炙桔梗" 四個大字的刻痕里還嵌著枯葉，"你看這 " 慢火細炙 " 四個字，當年刻碣的老藥工，為了掌握火候，把自家的銅勺都熬得漏了底。"
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提著蜜罐跑來，罐口的紅布被風吹得飄起來"爹，王大爺送來的荊條蜜，比去年的多出兩成甜度。" 她踮腳揭開罐蓋，醇厚的蜜香混著藥氣漫開來，"他說您為了等這罐蜜，把晾干的桔梗存了整月。" 桔梗窪接過蜜罐時，指腹摩挲著罐沿的缺口 —— 那是三年前救山洪時被石頭踫的。
突然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戴銅戒指的漢子把麻袋往地上摔，里面的桔梗片滾出來，泛著不自然的油亮"窪老哥，你這蜜炙的賣九十八，我這糖拌的三十八就出，憑啥藥鋪都要你的貨？" 他抓起一片往嘴里塞， 甜的味道讓他直皺眉，"不都是黃片片？"
桔梗窪把銅勺往鍋沿一磕，火星濺到漢子的草鞋上"你那糖拌的能治咳嗽？" 他捏起一片糖拌桔梗，斷面的形成層被糖霜糊住，泛著僵硬的白，"去年李嬸用你這貨，咳得更厲害，最後還是靠我這蜜炙桔梗壓下去。" 他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藥書，"這是光緒年間的刻本，上面寫著 " 蜜炙桔梗，蜜水相和，炒至色變 "，比你那油印的說明書靠譜多了。"
窪邊的青石板上，藥碾子轉得正歡，蜜炙桔梗的粉末混著蜜香落在紙上。穿藍布衫的老郎中正用舌尖嘗藥"蜜炙能讓桔梗的鎮咳力增三成，糖拌的反倒生痰。" 他往藥方上畫著圈，"就像老話說的，" 藥經炮制，方得良效 "。"
月亮爬上山頭時，藥農們開始收工。桔梗窪往亂信包里塞了包蜜炙桔梗，輕飄飄的帶著蜜香"過了那道河就是黨參坪，他們用蜜炙黨參總掌握不好火候，你把這包帶去，讓他們聞聞正經的蜜香該是啥樣。" 小姑娘往亂信兜里塞了朵桔梗花，干花在掌心簌簌響"這花泡茶能潤喉，就像爹說的，藥要地道，人要實誠。"
亂信往河邊走時回頭望，桔梗窪正往灶膛里添柴，砂鍋里的蜜炙桔梗在月光下泛著柔亮。窪口的木牌坊上，"桔梗炮制" 四個字被月色染成銀白，與竹架上的藥材融成一片。山溪里的水倒映著這一切，把蜜香帶向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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