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信踩著晨露翻過那道山崗時，川芎崗的霧氣正順著溝壑流淌。崗上的川芎田像鋪著層綠絨毯，白色的碎花綴在毯上，風過時掀起細碎的浪 —— 埋在土里的根睫在晨曦里泛著微光，被藥農的鋤頭翻出時，結節狀的塊根沾著濕潤的黑泥，活像攥緊的小拳頭。
十五口鐵鍋在崗頂排開，灶膛里的松柴 啪作響，火星子濺在青石板上。川芎崗正站在第九口鍋前，他青布短褂的袖子卷到肘彎，露出被煙火燻成古銅色的胳膊。鐵鏟翻動時帶起金黃的酒液，在熱鍋里炸開細小的水花，混著川芎的辛香漫成白茫茫的霧"你聞這生川芎，" 他抓起塊剛切片的藥材湊到亂信鼻尖，濃烈的辛味直沖腦門，"這股燥氣能把人腦子攪得生疼，得用三年陳黃酒慢慢煨。"
竹筐里的川芎片泛著土黃色，邊緣還帶著新鮮的刀痕。川芎崗舀起黃酒往藥材上淋，酒液順著片紋滲進去，原本硬挺的飲片漸漸變軟"每斤川芎得吃三兩五錢黃酒，多一滴就綿了藥效，少一錢便去不掉燥性。" 他抓起把潤好的川芎攥在手心，松開時藥材結成團卻不滴水，"就像咱山里的規矩，該給的好處不能少，不該貪的便宜不能佔。"
老松樹下的木架上，生品與制品擺得分明。下層的生川芎透著土黃，斷面的形成層像圈淺棕色的環；上層酒炒的已經變成焦褐色，邊緣的焦斑像撒了層芝麻。穿白大褂的藥師正用探針取樣，檢測儀的屏幕上跳動著數字"阿魏酸 092，剛好踩著特級線。" 她往記錄本上畫了個紅圈，"昨天那鍋炒過了火，降到 078，川芎崗硬是讓藥農返工重炒。"
"這不是較真，是保命。" 川芎崗往鍋里撒了把川芎，鐵鏟翻動時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光緒年間有個藥鋪老板，用燒酒代替黃酒炒川芎，結果吃倒了半條街的人。" 他指著崗邊的石壁，清代石碑上 "川芎炮制律" 的刻痕里還嵌著青苔，"你看這 " 酒潤需透 " 四個字，當年刻碑的老藥工，為了試驗黃酒年份，把自家三年的存酒全倒在了藥缸里。"
扎雙丫髻的川芎苗抱著酒壇跑來，壇口的紅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爺爺，陳阿婆說這壇二十年的花雕酒，比去年的多出三成酒曲香。" 小姑娘踮腳掀起布簾，琥珀色的酒液在晨光里晃出金波，"她還說，當年你為了等這酒，把整批川芎存了半年。" 川芎崗接過酒壇時，手指在壇沿的裂紋上摩挲 —— 那是十年前他救山火時被石頭砸的。
突然傳來鐵器踫撞的脆響，戴金手鏈的鄭老板把麻袋摔在曬場上，里面的川芎片滾出來，泛著不自然的亮黃"崗老哥，你這特級品賣一百五，我這機器炒的六十就出，藥鋪憑啥非等你的貨？" 他抓起片藥材往嘴里塞，"不都是川芎味兒？" 話音未落就皺起眉頭，辛烈的藥氣嗆得他直咳嗽。
川芎崗把鐵鏟往鍋沿一磕，火星濺到鄭老板腳邊"你那機器炒的能治頭疼？" 他掀開鄭老板的麻袋，里面的川芎片邊緣焦黑，芯子卻泛著白，"去年劉大叔用你這貨，吃的整夜睡不著，最後還是靠我這酒炒川芎壓下去。" 他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藥方，"這是光緒年間的老方子，上面寫著 " 川芎必用酒炒，陳三年者佳 "，比你那機器說明書靠譜。"
青石桌上的舊藥書攤開著，"道光二十年" 的字跡已經發灰，旁邊的檢測報告上，酒炒川芎的抗凝血活性曲線比生品陡出三倍。藥師正往試管里滴試劑，橙黃色的液體慢慢變深"這是因為酒炒能讓川芎的揮發油降低 23，而阿魏酸保留得更完整。" 她推了推眼鏡，"就像老話說的，" 去其糟粕，取其精華 "。"
午飯時李婆婆的川芎糕冒著熱氣，糯米粉里摻的藥粉泛著淺棕色。"這是用第七鍋炒的川芎磨的，" 老太太往亂信碗里添了塊，"那天的日頭正好，炒出來的藥帶著點焦糖香。" 川芎崗咬著糕說"李東垣在《用藥法象》里說，川芎 " 酒炒上行，治頭目風熱 "，可不是隨便寫的。" 他指著曬場上的竹匾，藥農們正用篾片把川芎攤成薄薄的一層，"得晾到摸著不粘手，斷面的油點凝成珠，才算成了。"
午後的辨偽賽上，小胖舉著兩片川芎左看右看。生品咬起來又辛又麻，酒炒的卻先苦後回甘。川芎崗的孫子搶著說"我爺爺閉著眼都能摸出來 —— 好酒炒的川芎，捏著有油性，對著太陽看，斷面的紋理像撒了金粉。" 川芎崗笑著拍他的頭，手里的小秤稱著藥材，秤砣的刻度精確到分毫。
烏雲壓下來時，棗紅馬突然從馬棚里沖出來，直奔曬場最邊緣的竹匾。那里晾著剛炒好的特級川芎，馬兒用身子擋住被風吹起的油布，任憑雨水打濕它的鬃毛。"這畜生通人性，" 趙社長拽著韁繩笑，"前年它摔斷腿，就是敷了酒炒川芎才好的。"
離村時，川芎崗往亂信包里塞了個陶甕，里面的川芎片裹著干艾葉的清香。"過了河谷就是丹參谷，" 他指著遠處的霧靄，"他們用酒炒丹參時總掌握不好火候，你把這甕帶去，讓他們聞聞正經的酒香該是啥樣。" 川芎苗往亂信兜里塞了包川芎花，干花在掌心沙沙作響"這花泡茶能醒神，就像爺爺說的，做事得清醒，做人得實在。"
亂信下坡時回頭望，川芎崗正往灶膛里添柴，鐵鏟翻動的金色酒液在暮色里格外亮。崗頂的木牌坊在風中搖晃，"川芎炮制" 四個字被夕陽染成暖紅色，與曬場上漸漸收攏的藥材融成一片。山溪里的水倒映著這一切，隨著波浪輕輕晃蕩，像幅流動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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