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四點鐘的日頭懸在西南的天幕上,金是金的,亮也是亮的,潑灑下來,勉強在牆根屋檐擠出幾條稀薄淡影。但這點熱度似乎只浮在表面上,落到皮膚上,依舊是冰涼一片。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雜的氣息——傍晚的冷風吹,還是夜霜尚未降臨的凜冽,混雜著灶膛里松枝柴火煆燒過特有的焦糊味兒,還有此刻,彌漫了整個山坳的、濃得化不開的硫磺硝煙味。
“ 里啪啦——!砰砰——!”
鞭炮的炸響毫無規律地在山坳各處、坡前樹後此起彼伏,短促、熱烈,帶著股不管不顧的勁兒。一股股青藍色的濃煙在晴冷的空氣里遲緩地翻滾、升騰,如同困倦的山魈,遲遲不肯散去。鞭炮爆裂後猩紅的碎紙屑紛紛揚揚,瞬間鋪滿了院壩、門檻、甚至不遠處通往新房的黃泥小徑,像是提前潑灑了一層喜慶的紅氈。
幾個半大的孩子圍著紙屑跑,手里攥著沒點完的小炮仗,時不時“砰”地響一聲,惹得旁邊的大人笑著罵“慢點跑,別摔著”。
與之呼應的是不遠處舞獅隊的鑼鼓聲還在響,“咚鏘、咚鏘”的節奏繞著廳堂、房子轉了一圈,這會兒又落回了新房門口。領頭的漢子舉著彩球,把那只紅布縫的獅子逗得活靈活現,獅子頭一點一點的,眼楮上的黑絨布跟著晃,爪子在青石板上踩出悶響,尾巴還時不時掃過圍觀人的衣角。
敲鑼的老爺子頭發全白了,卻精神得很,鑼槌揮得有力,鼓聲混著鑼聲,震得人耳朵邊嗡嗡的,可沒人挪腳,都湊在跟前看,嘴里還跟著節奏念叨“好!好!入伙大吉!”
偶爾幾聲尖銳高亢的嗩吶直沖雲端,帶著特有的穿透力,在這山坳里來回折射踫撞,仿佛要將這冬日的寒硬天穹硬生生撕裂開一道喜慶的口子。
院壩盡頭那簇新鮮又雄壯的火磚房子是絕對的焦點。紅磚牆在晴冷的冬日陽光下,顯出幾分暖洋洋的橙紅。嶄新的青灰小瓦鋪成密實的斜坡屋頂,嚴絲合縫地壓住了山牆的稜角。門前一方不算大的水泥院壩剛剛沖洗過,濕漉漉的反著光,倒映著往來穿梭的黑布鞋、解放鞋。新房側面通往外面大路的斜坡小道也壓實拓寬了不少,隱約可見泥土下面墊著粗糙的碎石子——為日後何虎他們車到家門口而早早預備下的伏筆。
何虎穿著嶄新的靛藍棉襖,胸前似乎蹭了點剛才點炮引時迸上的泥點,襯得那張方正紅亮的臉膛更是精神抖擻。他正快步穿過喧鬧嘈雜、人頭攢動的院壩,身邊跟著同樣穿著一新的覃龍——比起何虎那種嶄露頭角的揚眉吐氣,覃龍的步子更沉穩,眉頭間卻似不經意地攏著一點尚未化開的霜色。
何虎正忙著給剛到的李大叔遞煙,煙是前門牌的,在村里算稀罕物。他手指夾著煙盒,另一只手還在擦圍裙上的灰——早上炖肉時濺的油星子,沒顧得上洗。眼角余光瞥見村口走來的身影,他手里的煙都忘了遞,連忙往前迎了兩步,棉襖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紙屑,聲音里帶著點忙亂的喜悅︰“老大!你可來了!”何虎臉上的笑堆得滿滿的,朝著迎面走來的江奔宇揮手高喊,聲音穿透了鑼鼓的間隙︰“老大!你總算來了!”跟在旁邊的覃龍也笑著重重喊了一聲︰“老大!”
江奔宇他身上穿的是件深灰色的棉襖,領口扣得嚴實,脖子上繞著條藍圍巾,是媳婦秦嫣鳳織的,針腳算不上精致,卻暖得很。整個人看上去並不顯眼,只有眉宇間沉澱著與這喧鬧場景不相符的沉穩,手里提著個藍布包,包口用繩子系得緊,里面是給何虎帶的賀禮——一塊藏青色的粗布,是他在鎮上供銷社的朋友留的,還有兩瓶茅子酒,醇得很,塞到何虎手里之後。他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紅的手,笑著回應,聲音被鑼鼓聲吞掉不少︰“嗯!趕上了!隔著山梁子呢,我在牛棚那邊都能听見這地動山搖的動靜,熱熱鬧鬧的!”他跺了跺腳,鞋底沾的濕泥簌簌落下,“到底是虎子的新房,架勢足!”
何虎听了這話,笑得更歡了,伸手拍了拍江奔宇的胳膊,力道不輕,帶著股子實在勁兒︰“老大,搬新房不就圖個熱鬧嘛!咱村里多少年沒這麼熱鬧過了,就得讓聲響再大些,讓大伙都知道,咱也住上磚瓦房了!”他說著,還往新房里指了指,“你看,一廳四房,都是按你當初說的圖紙蓋的,窗戶安的是玻璃,比以前的木格子亮堂多了!”
江奔宇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新房的門是紅漆的,門框上掛著兩串紅辣椒和玉米,透著股農家的喜慶。玻璃窗戶擦得 亮,能看見屋里擺著的新家具——一張紅木桌子,四把椅子,還有一個衣櫃,都是何虎請鎮上的木匠做的,漆得油光水滑。
他走到新房院門口,先往院子里掃了一眼。院子是新打的水泥地,掃得干干淨淨,靠東牆擺著幾張八仙桌,桌上已經放了瓜子、花生和糖塊,用粗瓷碗裝著,五顏六色的。西牆根下堆著剛殺好的雞和魚,雞血凝在碗里,魚鰓還透著紅,旁邊幾個嬸子正圍著擇菜,翠綠的菠菜、雪白的蘿卜,擺了一地。牆上貼的紅對聯是村里的老秀才寫的,“新居煥彩迎淑女,華堂生輝賀新郎”,字寫得遒勁,紅紙上還沾著點金粉,在太陽下閃著光。
“老話說︰搬新房,不就圖個熱鬧,圖個紅火嘛!”何虎笑得咧開了嘴,眼楮亮得驚人,“大伙兒都來喝彩捧場,日子才越過越有勁頭!”。
新房里傳出來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幫廚嬸子們拔高嗓音的吆喝,混合著濃郁的、勾人饞蟲的飯菜香,水蒸氣一陣陣地從那門口翻涌出來,又被冷風迅速卷走。院壩里支著幾張新打的八仙桌和條凳,已然坐滿了早到的親鄰,嗑瓜子、抽旱煙、哄孩子,人聲鼎沸,如同一鍋煮得滾開的沸水。
江奔宇把臉湊近了些,眼底里帶了幾分辦大事該有的審慎,壓低了嗓子問︰“虎子,那該請的‘神佛’……都到齊了沒?心里都有數吧?”
所謂的“神佛”,指的自然是村中幾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和手握權柄的村干部們。這些人物無聲地支撐著鄉村日常運行的骨架,人情往來的網眼織得又密又細。在這樣一個特殊日子里,疏忽了哪一個不起眼的結點,日後都可能引發意想不到的震顫。
江奔宇不動聲色地斜睨了一眼右邊角落——那里單獨支著一張蒙了猩紅新桌布的大圓桌,幾位身著深色棉袍、頭戴瓜皮帽或絨線帽的老者正襟危坐,杯中的熱茶裊裊冒著白氣,旁邊的書記和村長正含笑低聲與他們交談著什麼。他將視線收回,同樣壓低了聲音,字字清晰︰“虎子。這年頭該過水的渡口都照了面,該拜的山頭也上過香了。人情冷暖,輕重厚薄,分得清。”他頓了頓,下巴朝那邊抬了抬,“瞧,那桌上的茶還熱著呢。心意,他們懂了。”
這話一出,何虎臉上的笑收了收,卻很快又舒展開,語氣篤定︰“老大,放心!都打過招呼了!前天我就提著酒去了族老家里,昨天又去了村長家,該說的話都說到了,該有的人情關懷,也都過了一遍。”他拍了拍胸口,“這事我心里記著呢,不能出岔子。族老還說,晚上流水席他會過來坐主位,村長也說要過來幫著招呼客人,都妥當了。”
江奔宇听了,這才松了口氣。村里的事,族老和村干部的態度很重要,尤其是搬新房這種大事,禮數到了,往後日子才安穩。他剛要點頭,就听見院子里傳來一陣更熱鬧的聲響——又有一群人來了,領頭的是村東頭的張大叔,手里拎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幾個白面饅頭,後面跟著幾個年輕人,有的扛著鞭炮,有的提著水果,一進院子就喊︰“虎子!恭喜恭喜啊!”
何虎一看這陣仗,連忙應著“謝謝張叔”,手里的煙盒又打開了,忙得腳不沾地。他一邊給人遞煙,一邊往屋里讓,嘴里還不停地說著“快坐快坐,嗑瓜子吃糖”,轉眼就被人圍在了中間。
江奔宇看著他忙得團團轉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伸手拉了拉他的胳膊︰“行了行了!虎哥你先去接待客人,咱哥倆之間不用這麼客氣。我自己隨處逛逛,看看你這新房到底有多好。”
何虎這才想起江奔宇還站在門口,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哎呀,你看我這忙的,都忘了讓你進屋了。那行那行,我先去招呼客人,你別客氣,想吃啥自己拿。”他說著,又轉頭看向覃龍,語氣帶著點托付的意思,“那我就讓龍哥陪著你吧,他比我熟,能帶你好好逛逛。”
覃龍早就站在旁邊等著了,聞言點了點頭,拍了拍何虎的肩膀︰“好了虎子,你去忙吧,別管我們了。老大就交給我接待,保證讓他滿意。”
何虎這才放了心,又朝著江奔宇笑了笑,轉身就扎進了人群里,一邊喊著“李嬸您來了”,一邊往桌上遞糖,聲音里的喜氣隔著老遠都能听見。
正說著,院口又是一陣哄鬧,幾戶人家拖兒帶女,提著紅紙包裹的賀禮涌了進來。何虎急忙告罪一聲︰“哎呀,又有貴客到了!”說著便轉身,臉上立刻堆起熱絡的笑意,迎了上去,一邊拱手一邊大聲招呼︰“貴客來啦!屋里坐!里頭暖和!”
“行了行了,虎子!”江奔宇笑著朝他揮揮手,順勢把身邊的覃龍往旁邊帶了帶,“你趕緊招呼貴客去!我跟你龍哥還用得著你特意端茶倒水不成?我倆先自己隨處走走看看,新鮮新鮮!”
“哎,那成!”何虎匆忙中還不忘對覃龍喊了一句,“龍哥,陪好老大!”
“去吧,有我呢,保證冷落不了老大一根頭發絲!”覃龍朗聲笑著應道。
看著何虎如同一尾重新扎入喧鬧激流的魚,敏捷地融入了那團紅火的喜氣之中,江奔宇和覃龍不約而同地都稍稍松了口氣,像是被那過于蒸騰的熱浪短暫地灼了一下。
江奔宇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頭對覃龍說︰“這虎子,還是這麼毛躁,不過倒是真高興。”
覃龍也笑了,往院子外面指了指︰“可不是嘛,盼這新房盼了多久了,現在終于住進來了,能不高興嗎?走,老大,我帶你去後山逛逛,從後山居高臨下就能看見我家和虎子家的院子,看得清楚,風景也不錯。”
避開主院壩的喧鬧人群,兩人沿著新房紅磚後牆那條狹長過道慢慢往後走。陽光被山牆阻擋,這里陡然顯得陰冷了許多。前院的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布幕,變得沉悶而模糊。濕冷的泥土氣息混雜著磚頭水泥尚未干透的微弱腥氣,鑽入鼻孔。牆角背陰處,幾簇昨夜殘留的白霜頑強地附著在地面,反射著幽幽寒光。新落下的炮仗碎屑也失去了前院的耀目艷紅,呈現出一種被踩踏過的、灰撲撲的暗沉。
覃龍默不作聲地陪著江奔宇走著,順手從棉襖兜里摸出一包揉得有些發皺的廉價香煙,遞了一支過來。
江奔宇接過煙,就著覃龍擦燃的火柴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劣質煙草味直沖肺腑。噴出的煙霧在冷氣里凝成濃白的一團,遲遲不散。他抬起眼皮,目光似乎落在遠處山腳枯草上凍凝的寒霜,又似乎穿透了什麼,聲音平靜無波,卻像投石入水︰“龍哥,你那頭……家里頭的手尾,算是徹底捋清爽了沒?”
覃龍原本劃下一根新火柴的手猛然頓在半空,火柴梗在指間“啪”地一聲輕響折斷了。他半低著頭,將那斷掉的火柴梗在粗糙的指尖捻了捻,才把它扔在地上,像是丟棄一顆無足輕重的沙礫。再抬頭時,黝黑臉上那道略顯倔強的法令紋深深陷下去,眼里是驚訝和一絲狼狽︰“老大……這事,你也听說了?”他喉結滾了滾,聲音干澀,“這才剛起浪頭呢,就傳你耳朵里了?”
江奔宇苦笑一下,笑容里盡是無奈,也抽了口煙,煙氣將他籠著,那目光便顯得更加難以捉摸了。“咱們這村子,山溝溝就這巴掌大,能藏住啥新鮮事?更何況,你媳婦……還有我屋里的嫣鳳,哪個天不得聚在一塊兒搗騰那些碎布頭?說是登記給大伙兒縫補用,可我那小小的登記簿桌,倒成了十里八鄉新鮮熱辣消息集散地。隔三差五就來個小媳婦、大嬸子,東家長西家短,竹筒倒豆子一般……別說你這事了,就是村西誰家半夜鍋鏟踫了鍋沿響了幾聲,估計天亮前都能傳到了。”他掐滅了吸了一半的煙,煙蒂在泥地里捻滅,聲音更低了幾分,“有點風吹草動,牛棚房登記桌上里的消息比風還快,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總能第一時間吹到耳朵邊。”
一陣冷風貼牆刮過,卷起地上幾片沾了泥的紙屑。覃龍打了個寒噤,仿佛被那股凜冽的寒風刺入了骨髓深處。他沒點煙,只是將那根完好的煙橫亙在耳廓上夾著,那點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些。他沉默了幾步,腳步踩在磚牆後凍得結實的地面上,發出細微的 嚓聲。再開口時,聲音里的沙啞似乎被冷風吹得更甚,帶著一種努力平復卻終究泄露出的顫抖︰“這心里頭的秤……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以前,總覺得,血脈相連的親爹娘……就算手心手背肉有厚薄,也不會太離譜……”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幾分,露出的牙齒在陰影里顯得有些森白,“分家那會兒,老大你就在場看著……房子、地、屋里的物什,但凡值幾個銅板的,我一件沒摸著……全落我那個‘出息’弟弟兜里了。”他用夾著煙的手,狠狠地在粗糙的牆磚上蹭了一下,發出刺啦輕響,“我當時想的是,我是大的,該讓,也沒啥大本事……吃點虧,認了!”
山牆根的陰影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漫延過來,一點點爬上他們的褲腿。覃龍停下來,轉身背對著江奔宇,似乎在凝視牆根那些頑固的白霜,聲音里壓抑的某種東西幾乎要噴薄而出︰“可這人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啊!現在我帶著虎子,跟著老大你營生,日子眼見著能挺直腰板過了……嘿,他們倒像聞著了腥味的狼,又湊上來了!哭天搶地裝可憐,話里話外,不就是要從我這里再刮點油水?口口聲聲說我翅膀硬了忘了本,說得我這心里……”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仿佛要將滿腔的寒意都壓入肺腑深處,聲音陡然拔高,又硬生生掐斷,只剩下一種被刮擦過的粗糲︰“……老大!要不是當初你給的那步狠招,帶著我和兩個苦命的妹子跟那個吃人的地方徹底撇清關系,簽了那張鐵板釘釘的‘斷親書’……”他倏地轉過身,那雙平時沉默堅忍的眼楮里,此刻翻滾著後怕和某種巨大的感激帶來的潮紅,“這會兒……我這身骨頭,恐怕都已經被榨成渣子,揚到地里當肥料去了!” 話音末尾,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後山牆下更顯寂靜,只剩下風卷著塵土掠過碎磚瓦礫的微弱 。遠處新房的喧鬧鼎沸被幾重牆壁隔絕,顯得縹緲而不真切,如同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回響。江奔宇沉默地听著,煙早已抽盡,指間殘余的煙蒂也被風吹跑了最後一點火星。他的目光幽深,落在那片被冰霜覆蓋過的泥地上,仿佛穿透了眼前土黃色的泥地和灰白霜花,看到了某些覃龍無從知曉的畫面碎片——那個與此刻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寒冬臘月,覃家院子里爆發過更劇烈的爭吵,拳腳相加,覃龍擋在嚇得哆嗦的兩個妹妹身前,臉上那剛退伍回來的倔強,最終被親情碾碎的絕望……還有那口被他老母親哭著、喊著、硬要搬走的、家里唯一像樣點的松木箱子……畫面模糊而刺痛。那是他無法開口的前世記憶,冰冷沉重得像這山溝溝里常年不散的霧氣。
他不能多說一個字。命運的絲線,他能做的,似乎也僅限于此。
覃龍在原地默默站了一會兒,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濁氣似乎隨著剛才那番宣泄稍微平復了一些。冬日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刮在他臉上,帶來清晰的刺痛。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臉,手背上粗糙的皮膚硌著臉頰,帶來幾分真實的觸感。他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努力甩掉那些陰冷的纏繞,聲音重新低沉下來,恢復了慣常的語調,只是眼底深處那抹傷痛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並未真正散去︰“……以前,當兵那些年,寄回家的津貼,還有退伍時國家給的那點安家費,一分不留,全都交到老娘手里了……自己兜里比臉還干淨,沒覺得有啥不對。”他扯了扯嘴角,是苦笑,“回來之後,在生產隊辛苦干活攢下的幾個銅板和工分,但凡手上松快點,家里那頭知道了,軟磨硬泡、訴苦抹淚的招數就沒斷過……結果這次,許琪把我們在生產隊辛苦一年的工分剛剛捂熱乎,他們聞著味兒就又來了!這次說什麼要給弟弟娶媳婦置辦三轉一響……老大!”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痛楚和徹底冰封的決斷,“我的心……這一次,是真的涼透了!凍透了!”
他抬起眼,目光筆直地看向江奔宇,那里面的情緒像山崖下的深潭,表面平靜,內里翻涌著寒流︰“所以,我跟許琪琢磨了一宿,我們……新房的入伙酒……不擺了!”
這決定有些突兀,卻又是某種情理之中的爆發。江奔宇微微挑了下眉峰,眼神里滑過一絲了然。這步棋,未必好走,卻也斷絕了後患。
“跟許琪姐想清楚了?” 江奔宇問了一句,語氣不是質疑,更像是一種確認。
“嗯!透了!”覃龍斬釘截鐵,那兩個字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冰冷的空氣里,“圖個清靜,也圖個干脆。省得他們趁著席面人多再來哭鬧撒潑,把我這新家當戲台,讓全村人看盡笑話!這場面,我受夠了!”他喉頭又梗了一下,隨即像是要把這份軟弱咽下去,咬了咬牙根。
“行。”江奔宇點點頭,伸手用力在覃龍緊繃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力道不輕,帶著穩住重心的作用,“日子怎麼過,自己拿主意最要緊。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旁人替不了。”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聲音壓得更低,“他們要是再來鬧騰,甭客氣!直接找當年見證斷親分宗那幾位族老,還有現在的村長書記!那張白紙黑字按了手印的文書還在呢!拿出來照照太陽,該說什麼理,就說什麼理!這東西,壓得住邪!”
提到那張斷絕關系的憑證,覃龍的眼神明顯亮了起來,如同溺水者驟然抓住的浮木。他點頭的力度帶著一種決絕的肯定︰“嗯!老大說得對!當年簽下的文書,就是釘進木頭里的鐵釘!我看誰的臉皮能厚過鐵釘!”
覃龍似乎想竭力拋開那些沉重的陰霾,他臉上努力拉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朝後山更高處指了指︰“老大,今天可是虎子的好日子,我這破事,掃興了!走,上那坡頂瞧瞧去!我前頭打整出了一小片平地,登高望遠,整個院子連同外面那條新壓出來的路,清清楚楚!”
山坡不高,坡度也緩。昨夜霜凍加上人來踩踏,泥地凍得硬邦邦的。兩人沿著踩出來的小徑慢慢攀上去。
“老大,你瞅瞅,”覃龍站在坡頂一小塊略平的石頭上,抬手朝下方劃了個大圈,“就這了!亮亮堂堂一廳四室!瞅見沒?那院子多大!夠停好幾掛車!還有那新壓的路,直溜溜地通到外頭大路!”
站在這里,視野豁然開朗。腳下的新屋果然更顯得氣派扎實。前院的人聲鼎沸和盤碟撞擊聲變得遙遠,倒像是為這冬日山景添了一分世俗的鮮活背景音。門前那條傾注了覃龍和何虎太多汗水與期望的新壓黃泥路,像一條有力的臂膀,從院門外的空地斜著伸展開去,跨過一道早已架起石板的小山溪,硬是劈開了一片半人多高的枯黃雜草,最終咬住了通往鎮上那條更寬闊的老沙石路基的邊緣。這新路明顯經過仔細規劃與加寬夯實,看得出用力的痕跡。路面上車輪印痕和凌亂的腳印交錯,勾勒出一種粗獷而充滿生命力的圖景——運輸站里那些大家伙,的確能開進來了!日後滿載著貨物歸來的轟鳴,似乎已隱隱可聞。
“虎子和你這地方,是真的選對了。”江奔宇由衷地點點頭,語氣里帶著贊許,“廳堂敞亮,院子也壓得方正,這路更是大手筆!那股子心氣兒,全印在上頭了!”風吹動他的舊大衣衣角,啪啪作響。
“這都得謝老大你!”覃龍也迎著風,聲音被吹得有些散,“當初要不是你指點,我和虎子怕是還窩在犄角旮旯里琢磨那點舊地基呢!哪敢這麼放開手腳干!”
覃龍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話鋒轉向江奔宇︰“對了老大,說起干活……你那新起的二層小樓不也早完工封頂了嗎?怎麼又把幫我這邊和虎子新屋干活的那些好手都調去你那兒了?”他轉過身,手指指向山坳東北方向那條被粗壯山林密密遮罩的山口,“听柱子他們說,你這回動靜……可比先前大多了!足足劃拉了五六十號人上山,那山口里面,整天錘打斧鑿的動靜不停歇……我還听鎮上幫著拉沙石的師傅提了一嘴,說你們不單在半山腰上蓋房子,還修了好長一段路,好像一路鋪,翻過了……叫什麼來著?長沖嶺那脊梁?”
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江奔宇臉上,混合著關切和不加掩飾的疑惑︰“老大,你這回到底唱的哪一出?雖然我知道你有協議,圈多少地都是你的,但是這冰天凍地的深冬里大舉開工,開銷可不是小數目啊!”。
江奔宇的目光越過喧鬧的前院,越過新鋪的黃泥路,長久地、深邃地凝望向那個被層層密林遮蓋的山坳深處——那里,一條新的道路正在山石間倔強地延伸。他嘴角緩緩牽起一絲極淡的、含義莫測的弧度,像是知道一個遠在天邊,又與自己緊密相關的答案。“沒事。”他的回答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篤定,“就是……山上清淨點兒,以後這地方都是自己的,當然越多越好。”
目光沒有收回,那望向山口密林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重疊的枯枝,能直接觸摸到那條正在山石間倔強開闢的道路上忙碌的身影和飛濺的火星。他臉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點,很淺,像掠過水面的飛鳥留下的倒影,卻帶著一種覃龍看不透的篤定和沉靜︰“這事兒……以後你就懂了。三言兩語的,現在掰扯不清。”那語氣平緩,卻像山壁一樣不容置疑。
坡頂風更大,卷起地上的枯葉和草睫打著旋兒。就在這時,江奔宇眼角的余光掃到了前院通往後坡的小徑拐角——幾個熟悉的身影正朝他們張望而來,其中一抹深紫色的棉襖身影尤其醒目,手里還端著個什麼東西。
“嘖!”江奔宇飛快地朝覃龍遞了個眼色,頭向下山的方向一偏,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行動指令,“走了!你媳婦,還有我家的,過來了!”他隨即轉身,毫不猶豫地向坡下走去。
覃龍微微一愣,也循著方向看見了秦嫣鳳和許琪她們,趕緊應了一聲︰“哦!好!”他緊隨江奔宇,踩著小路快步走下小坡。
從坡頂剛踏上平緩些的後院地面,帶起的些許塵土還未在寒風中完全消散,那兩個從新房前院尋來的身影已繞過房角,迎了上來。
當先的是江奔宇的妻子秦嫣鳳,裹著一件洗得略有些泛白的深紫色舊棉襖,袖口和下擺似乎都精心補過,針腳細密。她身形縴瘦,那怕是有了身孕,但走路卻帶著農家婦特有的穩重干練。被寒風一激,臉頰顯出幾分病態的蒼白,只有顴骨位置透著一絲淺淺的、不自然的紅暈。這南方臘月的濕寒,于她孱弱的氣管而言向來艱難,此刻氣息便有些微喘。她手里提著一個竹筒,抬眼看向江奔宇,細長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著,眼尾雖透著揮不去的疲憊,卻也漾著見到丈夫的松弛暖意︰“跑這兒吹冷風作什麼?席面要開了,剛踫到廚房幫工的柱子叔說鍋里剛炖好的羊湯肉爛得都快脫骨了,叫你們回去吃點先暖暖肚子墊墊!不過我還是偷偷給你們帶了點過來。”她嗓子帶著點咳嗽後的啞,卻像被那碗滾燙湯水的熱氣燻過一般,有種溫軟的意味。
“聞著味兒就來了!”許琪跟在嫣鳳身側,快言快語地接口笑道。她顯然剛從廚房的熱氣里出來,鵝蛋臉紅撲撲的,額角和鼻翼還沾著幾絲細汗和不知哪里蹭上的黑灰,一雙手浸在冷水里洗東西太久,凍得指關節根根發紅。她是覃龍的媳婦,嗓門敞亮,性子也爽利,此刻話是對江奔宇和覃龍兩人說的︰“我和那些老嫂子剛把灶膛火伺候明白點兒,就听見前頭鼓點子敲得那個急,像催命似的!你們倆倒好,躲到這背陰地兒來了!快著點回去,幫忙把外頭八仙桌上的碗筷再捋一捋!這大冬天的,碗摸著都冰手呢!”她說著,還伸手虛點了點自家男人覃龍的額頭。
江奔宇笑著從秦嫣鳳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竹筒,指腹觸到竹筒外壁,那滾燙立刻順著指尖暖了過來,驅散了方才坡頂被山風灌入的寒氣。“我們哪是躲清閑,”他順手將竹筒朝覃龍那邊遞近了些,示意他也趕緊取暖,“虎子那院壩跟煮開了的餃子鍋一樣,吵得腦殼嗡嗡響。躲這後面喘口氣,順道瞅瞅龍哥家新屋的牆砌得夠不夠直溜。”
覃龍也朝許琪擠了擠眼,憨憨一笑,湊到那碗熱氣騰騰的湯上使勁吸了吸鼻子︰“就你鼻子靈!阿琪端的這一碗,香味兒能勾人魂魄!”他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從竹筒邊沿小心地拈了一塊帶著皮的肥瘦相間的羊肉塊,飛快地丟進嘴里,燙得直呵氣,卻滿足地嚼著,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夸,“好吃!爛糊!鮮!”說話間,他朝許琪招招手,眼神示意自己手里的碗里還有,“琪兒,你也嘗嘗?壓壓寒氣!”
秦嫣鳳微微笑了一下,只是偏過頭微微咳了兩聲,抬手攏緊了棉襖領口,目光越過丈夫的肩頭,輕輕飄向遠處蜿蜒向山坳之外的黃泥路。那里剛壓平不久的路面,在臘月慘淡的日光下顯得異常干淨,只留下凌亂的車轍和腳印,與周邊的枯草形成鮮明對比。
“鳳兒,”江奔宇朝覃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去布置碗筷,自己則低頭對妻子溫聲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柔和,“席面這邊龍哥和虎子張羅就行。趁著那邊上席還早,你跟我到我們新房子山口那邊瞧瞧新挖的路基去?那邊向陽,風興許沒這麼割人臉。”他這話,像是邀她出去避避人潮,又像隱含了別的意圖。
秦嫣鳳那雙清澈的眼底泛起一點微瀾。丈夫這些日子以來,對那片山林深處的忙碌始終緘口不言,此刻這突如其來的“瞧瞧”,裹在尋常言語里,卻又像一次秘密的邀約。她沒立刻應聲,沉默如碎冰漂浮在兩人之間流轉的白色熱氣上方,仿佛在咀嚼那兩字的分量。
恰在此時,一陣更急促、更響亮的鼓點從前院陡然炸開,如同滾過平地的驚雷。隨即,主廚柱子叔那洪鐘般、蓋過一切嘈雜的吆喝猛地拔地而起,直沖雲霄︰“上——席——嘍——!”
炸響的尾音還在冰冷的空氣里嗡嗡顫抖,仿佛給這凝滯的臘月下午撕開了一道熱烈的豁口。
院壩里等候的人群瞬間如同沸騰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轟”的一下爆開!原本坐著抽煙嘮嗑的漢子們、圍著灶台聞香的嬸娘和孩童們,蜂擁著朝幾張貼著紅艷的喜字的八仙桌跑去。條凳被粗魯地拖拽開來,在凍土上刮出刺耳的聲音。無數帶著凍瘡或被冷風皴裂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向桌面剛擺上的粗瓷大海碗、竹篾筷子筒……吆喝聲、孩子吵嚷聲、碗碟踫撞的脆響……喧嚷的熱浪幾乎要掀翻這山坳屋頂冰冷的青瓦。
“老大!嫂子!許琪!龍哥!”何虎頂著一頭不知是汗還是熱汽蒸騰出的水汽,奮力分開擁擠的人群,朝後院這邊揮手大喊,那張被灶火映得通紅發亮的臉上寫滿了亢奮,“開席啦!快入座!頭碗大菜出鍋了!”他看到坡頂下來的兩人和捧著湯的秦嫣鳳,動作頓了一下,顯然是瞧見了,“哎呦,嫂子還端湯出來了?趕緊收里面去,外邊冷!”
這場席卷而來的喧囂,帶著不容分說的氣力,瞬間將方才坡頂那份私密的凝重和後院清冷角落里短暫的溫語,擠壓得粉碎。人潮涌動,呼喊熱切,開席了,一張張笑逐顏開的臉龐匯成滾燙的洪流,裹挾著一切向那幾張承載著豐盛食物和共同喜悅的桌邊涌去。冬日的寒意,連同某些深埋的、尚未發酵的秘密,似乎都在這紅火喧騰的“開席”聲中被暫時遺忘或驅散。唯有院牆外西北邊那片深邃的山林,在下午愈發傾斜的日光里,沉默著、等待著。山風掠過山口時,隱約傳來幾聲沉悶的、斷續的金屬撞擊聲,那是山里的秘密工地仍在繼續它們的勞作,在寒與熱的夾縫中,堅韌地開闢著未來莫測的方向。